“哪里?”洪山没想到程得助为人木讷,娶个妻子言语却如此灵快,他也不是能言之人,顿时有些局促,应答不来。但听她一声一声“大哥”,连姓都免了,真如自家亲人一般,心里又一阵暖。
“大哥稍坐,我马上倒茶。”董氏轻燕一般旋回厨房,迅即又旋了出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只白瓷茶瓶,四只白瓷茶盏。她搁下木托盘,用一方干净布帕包住瓷瓶,端起来先斟了一盏汤色金亮的热茶,随后放下瓷瓶,双手端着茶盏,恭敬地递到洪山面前:“大哥先尝尝这茶,这是清早起来煎的,从家乡带来的茶和香料,不知道合不合大哥口味?”
“多谢弟妹!”洪山忙又站起身,接过茶盏。
“大哥万莫客气,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董氏旋即又给公婆和丈夫斟好茶,“大哥先吃茶说话,酒菜这就上来。”
董氏说着又轻燕一般旋回厨房,洪山心里一阵阵惊叹,却不好表露,忙端起茶盏,尝了一口,滋味极醇香。他忙满口赞叹,和程得助的父母寒暄起来,心却不由自主飘往厨房,耳中不时传来切菜当当、油烹嗞嗞、锅碗叮叮的声响,听着轻捷灵快,极有节律。
没过几时,董氏便端着菜出来了,一碟碟,一碗碗,片刻间便摆满了方桌,一色川菜,青碧红白黄、煎炒炖烧炸,满桌鲜亮、香气四溢。原本窄陋的矮屋顿时变得富盛喜暖。
邓紫玉独自走到一条荒野小径上,迷了方向。
她正在急躁,一个女子忽然执剑拦在前面。那女子脸上一大片紫癍,相貌极丑恶。邓紫玉忽然想起窦猴儿说的,紫癍脸女子剑法极高,能随意杀人割头。她心里虽有些怕,脸上却丝毫不露,一把掣出自己的短剑,不等紫癍脸女子出手,便先疾刺过去。紫癍脸女子挥剑格住,一双丑眼瞪住邓紫玉,目光极寒极利。邓紫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手一颤,短剑几乎掉落。紫癍脸女子挥剑向她脖颈斜砍过来,她忙举剑挡住。紫癍脸女子手腕轻轻一翻,又向她右边脖颈削来。邓紫玉没想到她运剑如此迅疾,忙侧身躲闪,脖颈上却已被剑尖划出一道浅口,血珠飞溅到她浅紫衣襟上。她顿时慌了起来,却不愿逃,怒叱一声,驱走慌惧,舞剑反攻过去。
然而,紫癍脸女子的剑术远高过她,不论她如何尽力进击,紫癍脸女子均能轻巧化解,转而向她反击,而且剑剑不离她的脖颈。邓紫玉先还能躲闪避让,奋力抵挡了一阵后,体力渐渐不支。紫癍脸女子攻势却越来越紧急,她连挥几剑,一招比一招狠戾,邓紫玉避过前几剑,却终于挡不住最后一剑,脖颈又被划伤,伤口有半寸深,血顿时喷了出来。剧痛之下,脚底被乱草一绊,她摔倒在地上。紫癍脸女子脸上露出一丝狞厉之笑,挥起剑就朝她脖颈砍来。
邓紫玉的剑却已经跌落在不远处,再躲闪不过。她心一横,要死便死,但不能让你杀我,得我自己杀,她伸出脖颈,睁着眼,迎向了那剑。眼看着那剑砍向自己脖颈,忽然,“叮”的一声,紫癍脸女子的剑飞向了半空。
她扭脸一看,梁兴竟出现在眼前,手握一柄手刀,怒瞪着紫癍脸女子,紫癍脸女子丑脸上露出慌惧,迟疑了片刻,转身就逃。
“梁哥哥,杀了她!”邓紫玉叫起来。
“算了,今天权且饶她一次。你的伤势如何?”梁兴脸上竟带着些笑。
“你笑什么笑?你和我姐姐在一处时,两个人一起笑我。我姐姐去了,你仍笑我。我生来是让你们取笑的?”邓紫玉顿时怒起来。
“你莫动怒,伤口血流得更多了。”梁兴仍笑着,从衣襟上割下一块布要替她包扎。
她一把打开梁兴的手:“你还在笑?你要笑我一辈子吗?什么时候你能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看我一眼?”
邓紫玉心底忽然涌起无限委屈,再忍不住,猛然哭了起来。直哭得惊醒过来,才发觉是一场梦。她忙坐起身,擦掉满脸泪水,心里仍隐隐抽痛,又惊又恍,怔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紫癍脸女子倒也罢了,为何自己要对梁兴说那种话?自己心底里竟藏着这样一桩莫名其妙的委屈。
回想起来,梁兴的确爱朝自己笑,但笑不好吗?难道要哭才好?
她细细琢磨梁兴的笑,寻思了许久,忽然明白:那笑容是一个兄长看着娇顽小妹的笑。
一瞬间,她心底似乎有一处塌了下去,随即一阵灰冷,身子忽然乏倦之极,像是一张雪白的纸,还没写一个字,便被烧成了灰。
她忙停住心思,不愿再想。伸脚趿上鞋子,慢慢走到妆台前,望向那面大铜镜中的自己,发髻蓬乱,一脸倦容,原本最引以为傲的一双杏眼,这时却像两口枯井一般。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笑容也像落掉在地上、被风揉皱了的花瓣一般。
她心里默想:有什么呢?以前这样活,以后为何就不能照旧这样活?
正想着,门忽然被推开,两个人奔了进来。一个是她的贴身使女,另一个是后院看门的窦嫂。那个使女狠命拽着窦嫂,不让她进来。
窦嫂一眼瞧见邓紫玉,忙挣脱那使女的手,奔到近前,哭着问:“紫玉姑娘,你到底给我侄儿说了什么?”
“窦猴儿?”邓紫玉一愣。
“这几天,我侄儿始终奇奇怪怪的,还说你交了他一样差事,能得许多钱。”
“没什么,只是让他去打听一件事。昨晚,他的确打听到一些,我给了他些钱。他怎么了?”
“他死了!”
“死了?”
“昨晚半夜,我哥哥拿刀杀了他,又杀了我嫂子,最后又用刀扎进自己胸口,也自杀了。”窦嫂哭起来。
“哦?”邓紫玉心里一惊,却不愿流露,“那是他自己家里的事,和我交代他的事无关。”
“真的无关?”
“我骗你做什么?”邓紫玉不耐烦起来,“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能让一个当爹的杀自己儿子、老婆?”
游大奇心里念着明慧娘,独自慢慢进了城,走到龙津桥时,天色已经昏黑。
他沿着桥边斜坡走到桥底的“安乐窝”,底下更加暗,而且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往天这时,那些军汉大都已经回来,挨个给团头匡虎上缴利物,大家数钱的数钱,算账的算账,更争着夸奖各自白天的功业收成。团头匡虎则斜靠在最中间那张厚毡毯上,吃着酒,或夸几句,或骂几声。
游大奇见今天这么安静,觉着有些不对。他走到桥板下,睁大眼仔细瞅了瞅,才看清里头人不少,不过全都围坐在团头匡虎的左右前后。听到脚步声,所有人都扭头望着他。游大奇被望得有些不自在,笑了笑,小心走了过去,弯下腰先向坐在中央的匡虎问候了一声:“团头。”
往常,匡虎见到他,都会点点头,朝他招招手,让他过去服侍。心里快活时,还要笑着招呼一声:“奇儿,过来!坐到大哥身边歇歇。”然而今天匡虎却不应声,只瞪着那双虎眼,冷盯着游大奇。
游大奇越发觉得不对,扭头一看,却见翟秀儿偎在匡虎身边,瞅着他直笑。游大奇顿时明白,自己中了翟秀儿的奸计。他煽动自己去追明慧娘,回头却向匡虎告密。
游大奇忙望向匡虎,匡虎仍瞪着他,目光更加冷暗,随后轻轻挥了挥搭在翟秀儿肩上的手。游大奇顿觉危险,忙转身要逃。然而,两个高大军汉已经守在身后,是匡虎的两大护卫。两人朝他逼过来,游大奇忙要从边上逃过去,却被那两人伸手抓住,一边一个将他的胳膊拧转到背后,把他摁跪在地上。
游大奇忙大叫起来:“团头,翟秀儿说谎!他嫉妒我抢了他的位儿,设计来陷害我!”
匡虎却像没听见一样,瞪着他,伸手将翟秀儿往前一推,翟秀儿忙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笑着走了过来。游大奇忙要叫,嘴却被一个护卫的大手死死蒙住。他拼力挣扎着,却哪里挣得开?
翟秀儿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笑眯眯地说了声:“对不住了,哥哥。”说着便举起刀,向游大奇割了过来。
第二章 割脸、割心
奇变不常,动静无端,转祸为福,因危立胜之谓智将。
——《武经总要》
天刚黑,梁兴又离开了黄家,向东边赶去。
楚沧的死尚有许多疑窦,他必须得再去求证,尤其是想当面问问楚沧的妻子冯氏。一路大步疾行,来到楚家庄院,院门仍关着。梁兴上前抬手敲门,半晌,门开了,仍是老何。他举着油灯照见是梁兴,微有些诧异:“梁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