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编杂卷(1 / 2)

“进来——”屋内之人懒懒道。

鹿辞推门而入,便见鹊近仙正悠闲仰卧在长榻上,双腿交叠架于扶手,右手举着本书,左手侧伸而出,在旁边小案上的盘子里摸索着揪下一只葡萄。

鹿辞一阵无语,每回面对鹊近仙他都深刻怀疑藏书阁里写的那些纲常伦理全是假的,“为人师表”什么的其实根本不存在吧?

鹊近仙把葡萄丢进嘴里,这才从书册上方露出眼睛来看向门口,意外道:“哟,小阿辞?”

将书搭在胸口,鹊近仙嚼着葡萄笑眯眯道:“来找为师作甚啊?”

鹿辞回手合上屋门,虽然鹊近仙不摆师父的架子,他却还是上前端正行了一礼,道:“师父,弟子有个疑问。”

鹊近仙道:“问。”

鹿辞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师父为何会生白发?”

鹊近仙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好笑道:“为师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准我长几根白发?”

鹿辞直视着他的双眼:“仅此而已?”

鹊近仙道:“仅此而已。”

鹿辞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弟子想做件事。”

鹊近仙抿出嘴里的葡萄皮丢到一旁,随意道:“大事?”

鹿辞道:“小事。”

鹊近仙稀奇道:“小事还来请示我?这可不像你作风。”

鹿辞坦然道:“虽是小事,但毕竟不是我一人之事,还需师父首肯。”

鹊近仙了然一笑:“哦——这是来领尚方宝剑?”

鹿辞道:“没错。”

鹊近仙挑眉道:“说来听听?”

鹿辞道:“我想重新编纂整理藏书阁内所贮杂卷。”

鹊近仙一愣,随即将搭在胸口的书丢到一边,坐起身来道:“为何?”

鹿辞道:“杂卷藏室内的藏书良莠不齐泥沙俱下,有些东西若继续留存恐会误人子弟。”

鹊近仙思忖片刻,忽然面露恍然:“你是指那些春宫?”

鹿辞呆滞半晌:“……哈?”

这实在怪不得他,彼时的他还是朵如假包换含苞待放的清纯小白莲,那些存放于杂室快被翻烂了的春色画卷他都还没来得及接触。

鹊近仙见他满脸不似作伪的茫然,顿时明白是自己理解有误,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咳,不是么,那你是指什么?”

鹿辞看出了他面上的古怪,但也没继续深究,顺着答道:“杂卷之中有些内容出离潦草,所记所述无凭无据,无渊源,无引证,无注疏,无稽考,无异于胡诌乱道信口开河。”

鹊近仙听着他这般言之凿凿的指摘,忽然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他如此不满,追问道:“比如?”

鹿辞沉默片刻,如实道:“比如《百家杂记》中对于‘姬’姓的记载——凡其裔出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这天灾疫病发生于何时?何地?何人可证当时当地有姬姓之人出没?通通没有。如此言而无据之论,与诽谤污蔑乱泼脏水有何区别?”

这话听上去隐约透着几分辩解回护之意,鹊近仙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眼,忽而似有所悟,笑道:“你与无昼相熟?”

鹿辞见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忙撇清道:“不熟,今日才第一次见。”

鹊近仙不依不饶:“一见如故?”

鹿辞噎了一噎,瞬间想起姬无昼在林中“赏”给自己的那仅有的漠然一瞥,讪讪道:“话都还没说过。”

不知怎的,鹊近仙竟莫名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委屈,顿觉忍俊不禁,盯着他笑而不语。

鹿辞还当他不信,又正色道:“师父,我想重编杂卷真的不是因为——”

鹊近仙抬手将他打断,道:“行了,可需要帮手?”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鹿辞愣怔片刻才惊喜道:“师父同意了?”

鹊近仙道:“你自己不嫌累,我有何理由阻止?”

鹿辞得偿所愿,却还没忘请教:“那师父可有什么要提点的?比如……什么该留,什么该删?”

鹊近仙揶揄道:“这些问题你来找我之前难道还没考虑好?”

鹿辞狡黠一笑,耍赖道:“考虑是考虑了,但再怎么考虑又怎有师父想得周到?自然是问问更妥当。”

鹊近仙嗤笑:“少来这套,为师还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要个‘你看着办’的答允?”

鹿辞早知什么弯弯绕都逃不过师父的法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拍马屁道:“师父英明。”

鹊近仙笑瞪他一眼,重新躺回榻上拿起书翻开:“去吧,自己看着办。”

鹿辞满意一笑,拱手道:“谢师父!”

……

鹿辞离去后,鹊近仙的目光从书上挪向了重新合上的屋门。

他着实没料到鹿辞今日自请要做的竟会是这么一件事。

此事但凡换了秘境中任何一个别的弟子提出,鹊近仙恐怕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为了一己之私,比如抹去与自己姓氏相关的不甚光彩的痕迹,又比如给自己的家族添上些子虚乌有的盛名。

然而这些对没有背景的鹿辞来说都毫无意义。

虽然鹊近仙方才调侃他是否与姬无昼有交情,但事实上这么些年来鹊近仙早已深知这孩子的心性——他并不是一个会假公济私,为友谋利之人。

所以他会想要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说:他认为那些有失公允的糟粕之论不该继续留存。

果然不愧是朵圣光沐顶的小白莲啊……

鹊近仙感慨地挑了挑眉。

只是这世间的泥沙污浊,又有多少能如杂卷里的字句一般,轻易被筛清抹尽呢?

……

翌日。

天还未亮,洛寒心和童丧便被鹿辞从床上拖起拽去了藏书阁杂室。

修编杂卷如鹿辞自己所言并非大事,他并不打算惊动太多人,然而杂卷到底数目庞大,哪怕要改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也着实难以一己之力完成。

于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将不少杂卷做好了删改的批注,直至临近破晓才去居所处将洛寒心和童丧唤来誊抄,自认为已是足够善良体贴。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啊!”童丧一边以张口吞天地的架势打着哈欠一边反讽,“这种‘好事’都惦记着我!”

“不客气,”鹿辞权当听不懂反话,在手边已经批注好的杂卷里拿出两册丢给二人,“来,抄吧,画了线的全删。”

洛寒心睡眼朦胧地托腮打着瞌睡将那册子翻开,扫了几眼后喃喃抱怨道:“真是搞不懂,你这到底图什么?”

鹿辞头也不抬地继续批注其他杂卷,答非所问道:“赶紧抄——早抄完早收工啊。”

洛寒心和童丧哀叹一声,认命地拿起笔在新册上誊抄了起来。

洛寒心满脸生无可恋,童丧则仿佛做早课的小沙弥,一边抄还一边念经似的喋喋不休:“我看你就是闲的,一天天精力旺盛没处使,这玩意放这多少年了,随便看看得了呗,用得着你操心么?有这功夫多睡会不好吗?被窝不够暖还是枕头不够软?多做个春梦它不香吗?”

鹿辞本是置若罔闻,却忽地被这“春梦”二字拨动了某根弦,手中一顿抬头道:“对了,你们可知‘春宫’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