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
春日展眼即到,垂柳抽出新芽的时候,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油壁车突然停住,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提着裙裾跳下来,攀着道边垂柳的嫩枝折下几条,又采了一捧野花,这才跳上车来,将花草都放在座上,笑着向身边的老人说道:“阿爹,我给你编一个花篮子玩吧。”
正是糜芜。
糜老爹这一年里过得舒心,气色比当初在芦里村时好了许多,此时笑着答道:“这是你们小姑娘的玩意儿,阿爹胡子都白了,怎么好弄那个?”
糜芜拿了柳枝,纤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着,很快编出了花篮的轮廓,又把各色野花一朵朵安插进去,笑道:“走得太急也没备办礼物,干脆多编几个,给祖母做见面礼好了。”
糜老爹还道她是当真要如此,连忙说道:“进了城现备办也来得及,可不能拿这个送你祖母。”
糜芜抿嘴一笑,道:“我逗你呢,怎么会?”
眨眼间一个花篮便已编好,糜芜左右端详着,又道:“阿爹,你说我要不要去见太太?”
当初离京去江南,原也知道瞒不过崔恕,不过是赌他见了遗诏肯放手,所以糜芜并不曾向江家隐瞒自己的行踪,前几日突然收到顾梦初的信,竟然说苏明苑很可能是惠妃的女儿,要她回京商议,糜芜吃了一惊,即刻收拾了,当日便带着糜老爹往京城赶。
只是,离京城越近,越是觉得忐忑,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崔恕。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虽然从不曾收到过他的只言片字,然而崔恕做的事,依旧一件件传进她耳中。
去岁江北蝗灾,米贵如珠,除正常赈灾之外,崔恕下令用转粜之法,到富庶地方平价买粮,再到江北低于市价卖出,来回几次转粜,一两银子能当五六两银子用。又下诏凡往江北运粮贩卖,或临近州县收容江北百姓做活的,均可凭灾民的花押抵扣赋税。诏令一出,顿时人人踊跃,米价很快就降了不少。除此之外,崔恕还派出数名按察使到江北暗访赈灾之事,当场查处了几名贪墨的官员,镇住了江北官场,是以去岁的蝗灾,最后成了历年以来各样天灾中损失最小的一次。
另一件事,却是近来从京城开始,从严查处各行院勾栏逼良为娼的情形,一旦查实花娘若是出身良家,不愿为娼的,可脱去贱籍,或放归本家,或自立女户,当初经手贩卖的人,也都一一追责。有消息说,若是京城查完一边,其他州县也要跟着查起来。
前事自然是当初他们在古柳林庄说起过的,如何设置赈灾的长法,让百姓拿到最多的实惠,后一件事,自然是受了窈娘身世的触动。
也许是听得多了,这些日子里,糜芜时时梦见崔恕,有时候是从前在一处的情形,有时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梦中有时亲亲热热,有时争执不休,此时看着草色淡淡的官道,糜芜竟有些近乡情怯,这次回来,只怕难免要相见,不知见面之时,会是什么情形?
只是,见了又能如何?听说不日就要选秀,就连江南的仕宦人家,也都报送了族中的适龄女子应选,京中的勋贵们更是踊跃,几乎所有符合条件的都报了名字,想来也是,后宫至今空无一人,崔恕又是那样的人品身份,不知会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各家如此关切,也是情理中事。
正想的出神,车子突然停住了,糜芜打起车帘向外探看,就见道边的亭中,一人背对着她负手站着,虽然多日未见,糜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崔恕。
心跳突然停住了,糜芜怔怔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恕慢慢地转过身来,眸光沉沉地看着她,道:“回来了。”
第122章
糜芜握着车帘, 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崔恕, 含笑点点头。
她曾很多次设想过与崔恕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情形,只是没有想到, 此时的他与她, 都这么平静,就好像分别只不过才一两天而已, 就好像他们两个此前并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痛苦、挣扎和不甘似的。
在这一瞬时, 她满心喜悦,满心留恋,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 在心中默默记下他此刻的模样。
崔恕也在打量着她, 她一双凤眸漾着水色,笼着雾气, 周遭蓬蓬勃勃的春色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她不施脂粉,穿的也只是式样普通的素淡衣裳,但即便繁花盛开, 也不及她一分光艳。
也许是太久没见,他竟有些忘了,她是那么美。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 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爱意汹涌而出, 崔恕有些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移开目光尽量平淡地说道:“我正准备让人去寻你。”
糜芜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没有卫队, 没有车驾,统共只有一个张离牵着马守在亭外,就连崔恕也只是穿着便服,并不像是要带走她的模样,于是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有什么事?”
崔恕察觉到她一闪即逝的紧张,鼓荡的爱意中生出一丝惆怅,淡淡说道:“先皇的帝陵已经完工,定于下月初八下葬,我想着,你也许会希望亲眼看他入土为安。”
糜芜一直也惦记着此事,这次回京固然是为了查明身世,却也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想赶回来送崔道昀最后一程,此时见崔恕也为她想到了,心中一宽,柔声道:“多谢陛下。”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崔恕抬步走出亭子,走近些细细打量着她,低声道:“不必紧张,时过境迁,我不会再管束着你。”
他又看她一眼,断然转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张离连忙牵过马,崔恕翻身跃上,一抖缰绳,那马飞也似地走了,张离拍马跟上,蹄声得得,尘烟漫漫,看看去的远了。
糜芜坐回车中,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
他能在此处等她,必定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可他竟然从未打扰过她。他看着她时,分明爱意汹涌,然而到最后也只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而已,就连她的近况都不曾问过。
他做到了。也许他已经放下了。
可她想要的,真的是这样吗?
“囡囡,”糜老爹担忧地看着她,“阿爹总觉得陛下也怪不容易的……”
“阿爹,”糜芜笑着打断他,“我们回郡主府去!”
她原本还有些拿不准要去哪里落脚,此时既然已经相见,不如回去吧。
油壁车不紧不慢地进了城,穿过大街小巷,向郡主府驶去,糜芜卷起车帘细细瞧着,街市上比她离开时热闹了许多,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处处透着一股生机蓬勃,崔恕他,把这天下治理得很好。
只是回到郡主府一看,时光却像停在一年前一样,处处都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卧房里收拾得纤尘不染,里间床上放着她从前常用的被褥,外间的榻上叠放着崔恕当夜用过的寝具,就连当日那个香炉也搁在角落里,炉中灰烬已经冷透,再也看不出其中包含的秘密。
糜芜拿起香炉端详着,嫣然一笑,她以为他当时盛怒之下或许会毁了这些东西,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留下了。
再到院子里走一遍,樱桃花正开得热闹,石竹花新生了花苞,小菜园也在,土地重新翻过,小小的菜苗已经拱出了土壤,迎风招展,她去年亲手搭的黄瓜架依旧留在那里,已经新栽了瓜苗,抽出嫩绿的藤蔓,顺着架子正往上爬。
一切都像她刚刚离开一样,崔恕完美地保存了当时的场景。
但他却再没有回来看过一次。
果然是他,拿得起便放得下,这才是她一直放在心上的男人。
夜里躺在床上时,糜芜久久也无法入睡,脑中翻来覆去,想着的尽是崔恕。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一样,也在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