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同意了。
随后她便觉得神智不清楚起来,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女孩的声音。
她说,“你的记忆就是你的,没有人可以剥夺。”再那之后,她醒过来便已经是娄家女儿了。
而那个小女孩,她有着一双幽深冥瞳,发着银色的光。所以那日药庐初见她脑中的似曾相识之感是真的,那双银瞳她曾经确实见过。
白殷——她的记忆便是被她所封。
君兮来到药庐时,白殷刚从一个人体内挖了颗心脏出来,天知道她在哪搞到那么多新鲜的尸体。君兮见她在忙也不急,背倚着门静静看着。
只见她拿着那人的心脏在外面放了约么一刻钟,这一刻钟她一直在帮那具尸体止血。一刻钟后她拿起那颗心脏转而塞回了尸体胸腔里,纤长指尖捏着一根银针穿针引线须臾便又将其缝了回去。
“你又有什么事了?”白殷接好了心脏,开始缝合胸腔,显然对于胸腔的缝合她比较擅长,所以尽管手下工作未止她却也淡淡开了口。
“我们明明见过,你为什么不承认?”君兮的声音清冷薄凉。
“我很忙,记不得很多事。”
“我都记起来了,在山神庙发生的一切。”
白殷闻言头都没抬,专注手下走线银针,甚至一丝惊诧之色都没有,似乎早就料到她是来说这件事的。
“记起来又怎样?”白殷轻笑,“你现在快乐吗?”
“我……”
“所以有些时候你苦苦追寻的结果未必便是你心中所希冀的那样,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你是如此,宫澧亦如此。”白殷的声音冷冷清清却听的君兮心头一颤。
宫澧亦如此?
君兮想到了营帐床榻之下的那副白骨,她助他揭开国公府旧案之于宫澧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他苦苦追寻二十载的真相若是惨痛的除了平添悲情仇恨又有何意义?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君兮抬头看着白殷,什么叫宫澧亦如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也知道国公府之事的始末?
“我是医者,只知救人。”白殷漠然开口,她已经将尸体的胸腔缝合了一层,断了线,燎了火开始缝第二层。
“只知救人?那你为何封了我的记忆?”
“你不是全都想起来了吗?那也应该记得当时她要杀了你,封你的记忆是救你的手段。”
“既然你已经封了我的记忆,为何不彻底抹除它?反而让那些记忆碎片化作梦魇夜夜入梦来,让我追寻,让我记起?”
“彻底抹除?你太天真了。”白殷嗤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有人能将一个人的记忆彻底抹除吗?”
“我能做的不过是尽量让你遗忘,不再想起,就像旧物埋在尘埃里。是你被那血腥场面刺激了心智,执念太深不愿忘记才时刻以梦魇提醒自己。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你的记忆就是你的,没有人可以剥夺。你自己不能,我更不能。”
“是……我吗?”君兮微怔,脑子里女人凄婉的惨叫,满眼血红,天地黏稠血腥一片,那都是她自己在提醒自己吗?是吗?
“你本来可以在丰州生活的很好,有疼你的兄长,爱你的父亲,还可以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是你自己毁了这一切。”白殷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
“那么那四个下人呢?”君兮冷眼看着白殷,“你没有杀我,他们呢?”
“他们并非死于我手,与我何干?”白殷侧目发问。
“那女子双目失明,分明是由你引领着的,你身为药王谷传人却又何故追随歹人枉顾性命?”
“歹人?她是我师父,怎的就是歹人了?”白殷冷笑一声。
“你师父?鬼医白煞?”君兮有些难以置信。
“算也不算。”白殷冷声道。
“什么意思?”
“她尚未入世的时候双目便失明了,你知道的,药王谷传人,以银瞳为志,失明了也便失去了入世资格。但当时我已拜在她门下,所以追随了她两年,至于你看到的她剜目生食是她为了医好双目做的引。”
“你既已拜在她门下又何来不算一说?”
“因为她死了。”
“死了?”君兮眉头猛的一皱,“怎么会死了?不是说白煞入世二十载?”
“是人都会死,何况她还是盲人。”白殷如看智障似的看了她一眼,“你口中所谓的入世二十载,是谷中族师代行的,于外道是而已。因为当时我还小,所以族师代行十余载,直到我入世行医。”
“她是怎么死的?”君兮惊然而问,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需要白殷的证实。
“中毒。”白殷轻轻突出两个字。
“中毒?怎么会?”君兮眉头猝然皱起。
“听谷中族师讲是因为她作孽太多,被谷主赐了毒药结命,族师亲监,就在山神庙一事之后不久。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已经被带回了谷中。”
“她死时何龄?”君兮急急问道。
“那个时候,她应该是三十左右吧,记不清了。”白殷摇摇头。
“你们不是二十入世吗?”君兮诧异的问,十五年前白情不过出世五载,白煞怎么会有三十岁?
“你当银瞳是量产的吗?”白殷鄙视的看了君兮一眼,觉得她今晚可能吃错了药,脑子着实不灵光。
“每一任药王谷行世之人游历期间除了敛药救人之外,还有一个任务便是寻得继承人收授为徒。本来透视银瞳便鲜有天生,若非天生便要上一任行世之人寻资质出众的孩童回谷,以灵药养眼,养出一副银眸的时间十几二十年不等。所以谷中人很少有真正二十入世的。近百年来也只有我与白情是的。”
“那……中间的空档怎么办?没听说药王谷有中断行医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多中间衔接的空档都是族师入世代行的,不过打着该行世者的名义而已。”
白煞,药王谷传人,曾得灵药浴身,中毒而死。而十五年前她三十岁,若她死于那时,十五年已过,当也腐化成骨。
她与白情唯一的区别便是她不曾分娩过。
所以……帐中的那副未娩白骨是白煞的?
君兮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开药庐的了,那一夜她接收的信息太多,多的把她的脑子搅的乱成一团。
原本发现了疑似白情的尸骨以及密林黑袍人的出现让她打算待阅兵之事一了便着手调查国公府的旧案,却没想到那具白骨竟不是白情的,而是白煞的。
在被封井底的那段静谧的时间她曾猜想诱自己入井之人是那个女人,那个当年便要杀了自己的女人。
她的身世知者寥寥,即便是宫澧也不过知道她是夏远私生女,她在井中经历的一切他亦不清楚,可那四幅涂鸦却画的明白。
而那日在山神庙里,霍宛心曾质问过她娘,说过井底之事,她以为是被白煞听了去,是她欲置自己于死地,却没想到白煞竟然在十五年前便已死了。
那又是何人想要自己的命呢?难道……君兮心中隐有异动,难道是霍宛心察觉到了什么对她动了手?可自己与她不过见过一面,她失忆的事父兄皆不曾外说过,对外也不曾言语过她是养女,霍宛心一介深闺妇人怎么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她失忆的事呢?
况且井底那块掉落的玉牌也说不通。
井底那块玉牌不曾被尘灰掩埋,再加上那四幅涂鸦是新刻上去的,可以肯定那块玉牌是诱她下井的那个人掉下的,有意无意。
如果诱杀她的人真的是霍宛心,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必然会遣手下袭杀她,绝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而那牌子虽质地普通镂纹却甚是精美,之前的两块属于她和空心大师,这第三块不可能在一个普通下人手里。
可那人若不是霍宛心,又会是谁那般清楚她的身世?
而且,井底那四幅涂鸦唤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世,记起了那三年空白记忆,记起了所有的所有却根本不记得自己身上曾有过玉牌。她娘是侯府婢子,果腹尚艰又怎么会有玉牌留与她?
当初二入静隐寺,三问之答,空心大师曾言他曾于静隐寺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却不知。
宫澧手中的玉牌是空心大师的,与她的是一对,空心大师说是故人托赠,他口中所谓的故人是何人?她的牌子又是从那里来的?
从她记忆被封到成为娄家女儿,她的记忆有空白期,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以为寻回了记忆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却没想到纵然想了起来竟还有这般多的疑团残留。
那个想要她命的人,如果不是霍宛心便只有武后和密林的那个黑袍人。
她手中有武后暗害先帝的手书,又有宫澧相护,武后投鼠忌器,近日宫中事务多杂,断没道理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手。
至于黑袍人,他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宫澧,对她下手不过是因为她在帮宫澧,密林一战黑袍人受伤不轻,应该不会这么快便有动作才是。
而且无论是武后还是那个黑袍人都没理由会知道她那三年深井之底的身世才是。
空心大师的玉牌来自一个故人,拖赠与他,与她身上的是一对,但她的玉牌来源却是个谜。昨夜诱杀她的人也有着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玉牌一块,身份不明,袭杀目的不明。
国公府悬案仍悬,宫德尸身不在,白情尸骨不知下落,国公府突起大火无因,那三条命案除沈心玉死因已明皆疑,白殷似乎知道些什么,却什么都不肯说。
如今她手中掌握的线索纷杂不一,疑团一层覆一层纠缠在一起像个死结。
她不知道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算什么样的存在,更不知空心大师以及那个黑袍人甚至白殷在这里面又都扮演了何种的角色?
明里暗里的人都蠢蠢欲动依着自己的目的把事情推向更加复杂的境地,那本就不明朗的真相也被搅得更加的扑朔迷离。
君兮回到营区的时候,鬼和王正立守在中军帐前。副将雷钧带着都尉副尉一行十几人正围在帐外嚷嚷着要进得帐中去,王严词厉拒,他们却仍不依不饶。
鬼一身缎锦黑衣混于夜色,月色映的脸色铁青。他的手执刀侧立,剑锋半出横臂拦在帐前,周身杀气腾腾,额上暴起青筋,手腕微抖似在抑制拔剑劈人的冲动。
争执不休,雷钧等人情绪愈发激烈,动静也闹的越来越大。
“做什么呢?”君兮于帐前三丈远处站定,冷声喝出。
闻声众人齐齐看过来,见出声之人竟是君兮众人脸色各异。
鬼铁青脸色微有缓和,王的脸上情绪复杂,有惊讶有欣喜。相比之下雷钧等人脸上的表情便比较单一了,他们只有一脸的诧异。
不是说将军被这群人囚禁了吗?怎么从外面回来的?
“将(主)军(子)。”几乎同时,众人都围了过来。
“现在是三更天,中军帐还这般热闹,夜禁忘了吗?”君兮沉脸喝道。
鬼冷脸昂首抱着剑站在一边,王默立不语。
“将军息怒,我等两日未见您的身影,担心您……”雷钧话没说完,只意味深长的瞥了一边昂首挺胸的鬼一眼。
“本将自有职务,副将多虑了。”君兮冷声道,“现在人也见了,都散了吧。”说完迈步便要进帐,却听一声急唤,“将军!”
雷钧急急唤住君兮,横身挡了她的去路。
“如何?你们还有事?”君兮睨目而问。
“将军,我等连夜请求入帐并非无理取闹,确是有要事相商。”雷钧双手抱拳上身略作前倾。
君兮横眼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严肃神情,不似玩乐。
“进帐。”
帐门掀开,君兮已经进了去。雷钧等人应声,随即跟了进去。
“布防。”须臾里面传出女子清冷声音,之外再无声响传出。
那一夜,副将雷钧率两名果毅都尉四名校尉八名副尉共一十五人齐入中军帐。中军帐内彻夜掌灯,帐外黑白无常十人齐出督岗,撤了巡逻队伍,中军帐周围十丈不许任何人靠近。
远远的只能看到烛火跳动把硕大人头映于帐顶扭曲变了形,帐幕上人影攒动交叠,不时颌首以示赞同。偶尔有细碎声音传出也消碎在浓浓夜色里。
没人知道那一整夜西北营整个核心领导团队商议了什么,只知道中军帐严密封锁。直到翌日太阳升的老高众人才出了来,出来时一个个神采奕奕,丝毫没有熬夜一宿的沧桑疲惫。
那一日,副将在泥潭泡了一天,把长达十丈的泥潭障碍整个过了一遍,身上添了六处伤仍浑然不觉,大呼过瘾。
那一日,两名果毅都尉来到校场拼了一天箭,无数箭头刺烂了三十七个靶子仍不放下,直嚷再来。
那一日,四名校尉与八名副尉两两一组在辕门比武,挥着大刀从白天砍到黄昏,刀刃卷了十九把,直砍到手已握不住刀把仍不休止,躺在地上还道好爽。
众将看的发愣,直呼有病。
雷钧对此表示鄙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果毅都尉刘琦韬与赵猛相视一笑,我们的世界你们不懂。
校尉副尉十几个汉子抱成一团笑着笑着哭了起来,从军十载熬了这么久终于要出头了,生个官发个财套俩铜板娶媳妇。不禁仰天长叹,跟对主子就是好。
众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中军帐,帐门掩着,随风而动,却看不到帐中半点细情。帐外大统领鬼亲自守门,众人不敢靠近,竖起耳朵听着,然听了一天中军帐里没传出一点动静来。
直到黄昏时分帐中终于传出了众人期待许久的声音,女子的声音慵懒迷蒙,“打盥洗水来。”
盥洗……水?将军在睡觉?
众将倾倒。
雷钧一把拍在皱眼大兵的头上,“你懂什么,那叫养精蓄锐。”说完一个躬身钻回了营帐,须臾鼾声嘹亮。
“疯了疯了。”众将摇摇头,挪走盯着中军帐的眼继续嚯哈操练。
咸亨元年八月十三,距番国使团入都不过两日之差,授衔英威将军领任整训西北营一务已过三十七日,一日后行阅兵大典,将帅按例当领兵赴麓山行宫述职。
天才蒙蒙亮,行宫外百余将士已成方列队整齐排开,将士们重盔铁甲加身,手执长枪齐立身侧,周遭三尺清风里都漂着铁锈味儿。
他们是才入伍一年略余的新兵,没上过战场厮杀没见过疆场冷血,却有严明军纪,一个个昂首挺胸身姿挺拔矗立若松,风过发飘眼不眨。
百余兵士静立如若无人,只闻军旗迎风猎猎作响。
他们昂首迎着晨风,候着朝阳,等着大门开启亮给天子一把出鞘利刀。
寻常时候五更天一到行宫即开,眼下太阳已升了起来,卯时一刻大门仍然紧闭。
月余大晴,地已干透,热辣辣的太阳升起来,虽是朝阳初升,热度不逊。毒热的阳光照着静立方队,无声无息,可闻厚重盔甲之上汗滴坠落之声,汗珠成股,无一人动。
当先女子胯骑高头大马,披盔戴甲目光炯炯直视身前紧闭大门,身板挺直坐立若松。
卯时三刻,一骑踏风而来卷起干尘飞扬,骑兵手中金令高举,守卫得令,粗索拉收,撤栅解栓,厚重大门轰然打开。
君兮双腿夹紧马腹,驱马入城,领兵一百直入麓山行宫,行宫建于山顶,入围再直入五里便至山脚,那里已有内侍恭候。
君兮一马当先于山下翻身下马。
内侍见状手中火把燃上一旁静置一臂粗巨香,“香已燃,将军请入。”内侍低眉垂首恭敬道。
君兮停也不停大手一挥弃马进山,身后方队行化作列,分队两排齐整排列紧接相随。
麓山行宫广场。
金撵屏扇銮驾飘摇,场围四周彩旗招招,场周禁军三步建防紧密护卫,场上首位帝后同列,两侧百官协齐。
刚刚进了茶,西南方向突然“咻”的攒射一颗紫色亮弹跃入如洗碧空,“轰”的炸响在蓝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