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间,谁也没发现,就在土砖房外数米处,林青云远远望着这边,眼睫阴影遮蔽住眸内忽明忽灭的亮光。
他素来骄傲,不论长相还是口才都是一等一的,不说与上水村村民比,便是在知青点,也是佼佼者。别的知青还在为乡下的生活发愁,他却能轻松利用自己的优势获得良好的资源。吃的喝的样样不缺,便是地里的活,他拖拖拉拉干个半天,做不完的,也会有人帮忙干。
即便如此,林青云也不愿意呆在上水村。若是可以,地里的活别说干半天,他连半个小时,半分钟都不想干!他想回城,再不济也要在这边找份工作,成为工人。
可惜,他机关算尽全是一场空。反倒是整天嬉嬉笑笑,凡事都不往心上去的俞小绵得了新学校教师的岗位。再有闫志文,往日里他是最看不起的。下乡六年,这边公社也曾有过两回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却是一次都没赶上。
多少机会,不想着对领导投其所好,拉拢关系,反倒是兢兢业业干着地里的活。还真把自己当泥腿子了吗?有点闲暇时间,不想着跟村里条件好的姑娘家处好关系,反倒是捧着书本啃?再不济就是教导教导村里的小孩子。
怎么着,高考都停了这么多年了,以为还能恢复吗?教导村里孩子有什么用?教的再好,能让你当上老师?
对此,林青云是不屑的。可就是这么一个不屑的人,做着让他不屑的事,却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工作。
林青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快要被嫉妒和愤怒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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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沈煦和田松玉商议给田家的年礼。
“今年咱们分了家,手头也还算宽裕。不如切半块猪肉,把这个猪心也拿上,再拿十个鸡蛋,一包糖果,你看怎么样?”
田松玉蹙眉,“多了。猪心就别拿了吧,留着给燕子和三娃吃。”
“不用。燕子和三娃要吃,我再想办法买就成。”
田松玉张着嘴,还想说什么。沈煦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对于田家,田松玉并没有多少归属感,因此有什么好东西只会想着自己孩子,不会想着田家。
“你嫁给我本就没要彩礼,前头几年没分家,年礼都是向桂莲备的,能给几个鸡蛋都不错了。每次回去都让你听了不少闲话。虽说你不在意,但如今我有能力了,总想帮你把脸面挣回来。”
田松玉抬头看他,沈煦笑盈盈说:“你就让我显摆显摆,成不?”
田松玉失笑,没再拒绝。
田家就住在下水村,走路也就半个小时。难得暖阳高照,气温适宜,倒也不怕冻着孩子。沈煦用抱被将沈辰裹紧横抱在怀里,又和田松玉一人牵着三娃,一人牵着燕子,往村外走。
田家家庭有些复杂。田松玉的父亲田大勇娶过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田松仁。田松仁五岁的时候,这位妻子因病去世了。过了一年,经人介绍,田大勇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田松玉。
田家没啥家产,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饥荒一来,更是艰难。那个时候,家家户户有点粮食,都是紧着男人和男娃。女人和女娃得到的不多。田松玉的母亲为了给孩子留一口吃的,经常把分到自己手里的那点东西喂了田松玉,自己饿肚子。
大约是亏待自己久了。虽然勉强熬过了饥荒,却损坏了身子,留下了病根,就这样忍着各种不舒服和疼痛拖了一年,第二年上终究去了。
之后没过多久,田大勇又娶了第三任妻子。这位妻子姓李,与下水村李瘸子还是未出五服的亲戚。李氏也是结过婚的,还和前夫生了一个女儿蒋兰。后来前夫没了。婆家说是她克的,便将她和她女儿都赶了出来。
毕竟蒋兰只是个女娃,又不是男娃。时下大多数人都觉得男娃才是后。即便上面一直宣扬妇女能顶半边天,但男尊女卑的思想承袭了数千年,根深蒂固,一时是不能完全扭转过来的。
李氏就这样带着蒋兰嫁到了田家。
田家条件摆在那,吃用有限。那时田松仁已经大了,能自己讨吃的,加之还有父亲田大勇时刻关照着,他的待遇是家里头独一份。蒋兰即便是外人,可有亲生母亲在,也没饿着冷着。受委屈的也就只能是夹在中间的田松玉。
因她是女娃,田大勇并不看重。李氏又不是亲娘,更不会特别关注。她就成了被忽视的存在。时常干完活错过饭点,吃的就没了。没人记得给她留。后来她学聪明了点,就算手里有活,到了饭点,也会搁置。不管如何,就算天塌了,吃了饭再说。如此,总算混了个饱腹。
好在除忽视之外,没再受别的苛待。别家的后妈,或是往死里压榨前头的继子继女给自己儿女谋好处;或是怕被人说嘴,宁可亏待亲生的,也要善待继子女。李氏都不是。
对于蒋兰,她亲力亲为,尽心尽力。对于田松仁和田松玉,直接无视,懒得搭理。仿佛这两孩子跟她没关系。她没想着压榨,也不会为其考虑。
也是如此,当初原身求娶田松玉,向桂莲不肯给彩礼。田家也没说什么。田大勇不管这种事。李氏觉得无所谓,左右她不贪继女的彩礼,也不会给嫁妆。
彼时,田松玉受够了田家这样怪异的氛围,于她而言,这哪里像个家?因此她想也没想,答应了。她点了头,李氏也没意见。原身的这门亲事,就这样成了。
一家五口来到田家。蒋兰和她的夫婿已经到了,他们住在隔壁镇,倒是比他们这个邻村的还早。李氏和田松仁媳妇在灶房忙碌。田大勇陪着便宜女婿说话。蒋兰坐在一边啃瓜子。
可能是被忽视惯了,田大勇似乎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闺女和女婿,见到沈煦一家,还愣了会儿,才招呼入座。
男人们凑一块喝酒聊天,女人们哄娃。蒋兰时不时瞄向沈煦带过来的年礼,又偷偷去看田松玉。奈何田松玉压根不瞧她。蒋兰有心上前搭话,见她这态度,又拉不下脸。
她嫁得不错,男人是镇上的临时工,公公还是队上的会计。别看田松玉嫁的周家似乎比她强,其实日子过得跟她压根没法比。以往初二回来,都是她拿着年礼跟田松玉炫耀的。今年倒了个儿,蒋兰心里很不舒服。
她没法压下自己的傲气去跟田松玉低头,却又无法忽视田松玉和孩子的转变。吼吼,瞧瞧,这一家子,从男人到女人,再到孩子,全都穿着新衣服!崭新的!还是时下流行的呢子衣料!老贵呢!
蒋兰私下扯着衣角,越看越扎眼!
那头,沈煦也看出来了,蒋兰虽是继女,和田家没血缘关系,但因为她嘴甜会做人,又有李氏这个亲娘谋划,在田家的归属感比田松玉强了不只一星半点。相比之下,田松玉仿佛是多余的。
本是存在多带点年礼,能让田家重视田松玉几分,显然,效果并不好。
如此,沈煦也不强求,吃了饭便带着老婆孩子告辞。田大勇略留了两句,沈煦坚持,也就不多说了。
他们走后,蒋兰抢在田松仁媳妇前面收拾碗筷,同李氏一起去灶房外洗。母女娘凑在一起,没了外人,蒋兰说话便不必再顾忌。
“妈,你瞅瞅上水村现在搞得多好,我在隔壁镇都听说了。你们就住在隔壁村,松玉就不想着你们点?这副业嘛,一个村是搞,两个村也是搞。带带咱们下水村怎么了!她也是从下水村出去的呢!”
李氏面色淡淡:“那是上水村整个生产大队的副业,又不是田松玉一个人的。她哪做得了主。”
“那工作呢?妹夫可是跟食品厂要了四个名额,也不想着给咱们一个!咱们好歹是自己人!哪有撇下自己人,给外人的道理!”
李氏依旧不为所动,“我们算他哪门子自己人?”
“怎么不是自己人!后妈也是妈!你好歹也养了田松玉一场,田松玉不能这么没良心吧!”
“我没养她!她从小到大,吃的喝的,都是她爸挣回来的。”
蒋兰气结,“那你就没照顾她!”
李氏轻飘飘瞄她一眼,“我嫁过来的时候,你都十多岁了,懂事了。你记忆里有?也就我做饭的时候,她吃上一碗半碗的。除此之外,便是衣服,也是自己捡了她妈留下的,找她奶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