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将下马,随行在一侧。
夜相以一己之力,摧毁了北夷数千铁骑,这一消息在凌曦快要到城门前时,就已不胫而走。
城中,几乎所有尚能行走的百姓,扶老携幼,站在染满鲜血的道路两边,等候着他们心中信赖的“夜公子”归来。
“夜公子来了,他来了!”不只是哪个虚弱地喊了声,立时,那些百姓缓缓跪倒地上,任泪水涌出眼角。
老人,孩子,及没有被北夷兵抢走的妇女……,他们的目光全痴痴地凝注在凌曦身上。
希望这宛若天人一般的少年,能为他们驱走厄运,让他们免于再受战乱之苦,更让他们未来能有食物充饥。
凌曦看着这些百姓,抬手,语声轻颤道:“大家都起来吧,我会竭尽所能,摒除那凶悍的北夷兵再来侵扰你们!”说到这,她话语微顿片刻,才继续道:“至于粮食,我会想法子,大家今日先找些能充饥的食物,填饱肚子,不出两日,我想,我想就会有粮食运进城中!”
距离甘州城两百多里外,是滨州。
想来滨州城肯定有粮仓,以她的身份,从那边调拨些粮食,应该不是问题。
心中有了主意,凌曦转向李副将,与其吩咐了两句,然后取下腰间、刻有“夜”字的玉佩,递给李副将。
就见李副将拱手一礼,接过玉佩,带着身后的兵士很快离去。
百姓们从地上爬起,黯然而伤痛的目中,渐渐有了生机。
“大家都散了吧,我就在城中,哪儿也不去,散了吧!”目送李副将走远,凌曦朝百姓们摆手道。百姓们听她的话,逐渐散开而去,街边,巷口,凌乱摆放着一具具尸体,凌曦仰头,逼退眸中生出的酸涩,才走向李副将说得总兵府。
荒凉凄清的街道上,青衫飞舞,她就像是朵盛开的青莲,在寒冷的风中,傲然而悲悯地摇曳。
夜幕落下,与北夷数千铁骑交战,加之她两日来连夜赶路,人自是有所疲累。但她没有休息,而是在一入总兵府后,就为蒋欣把脉、配置解药,剔除她身体中的毒素。
后半夜,蒋欣自梦中醒转,感觉周身有了力气,逐试着运转真气,发觉畅通无阻,立时眉眼间蕴出一抹笑。
她的毒解了,是哪个帮她解毒的?
“你醒了!”凌曦坐在桌旁,听到房间内有微微响动,闭阖在一起的明眸慢慢睁开,望向chuang边,就见蒋欣撑着被褥,自chuang上坐起,“夜相,你……”蒋欣眸中划过一抹惊讶,那风华高远,武功卓然的夜相,竟在她房中坐着。
似是看出她所想,凌曦轻浅一笑,道:“我到你府中时,你因为体内毒素作祟,昏迷不醒,而我略懂些医术,便为你诊脉,配制出解药,着你的丫头给你服下,怕解药出现什么差错,我才没有离开蒋小姐的闺房,若有所冒犯,还请见谅!”说着,凌曦起身,朝蒋欣拱手赔礼。
蒋欣连连摆手:“不不不,夜相不必对我赔礼的,夜相救了我的性命,该我谢谢夜相才是,哪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掀开被子,蒋欣下chuang,朝凌曦见礼道。
当发觉自个身上仅着一身白色里衣,蒋欣脸上一红,忙从屏风上拽过一件披风披在肩上,对此,凌曦面上表情平淡,未有丝毫变化。
她现在是男儿,若是表情上太过于明显,无疑会令眼前的姑娘,更加不好意思。
坦然处之便好。
片刻后,凌曦眸光轻淡,浅声道:“你身上可感觉到有哪里不适?”
蒋欣激荡不已的心情,逐渐平复,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恢复到常态,摇了摇头,抱拳道:“谢夜相相救之恩,蒋欣身上已无大碍!”凌曦点点头:“这就好,”说着,她向门外走去,蒋欣忙道;“夜色已深,夜相这是要去往何处?”话一出口,她顿觉自个言语的有些唐突,先不说人去往何处,关她一个小女子甚事,就单单人一男子,她一个女儿家这么相问,也太过于直接了些。
于她的话,凌曦倒没有多想,她脚步顿住,回头看向蒋欣,道:“城中到处都是尸体,得想法子将他们妥善掩埋,否则,时日一久,指不定会有瘟疫生出。”当下虽是冬季,但该防范的,她还需考虑到。
免得气温升高,急促之下,弄得措手不及。
“夜相说得对,我随你一同到街上,着将士们处理那些尸体。”说着,蒋欣行至屏风后,迅速穿起衣裙,不大功夫,她身着一袭紫色衣裙,自屏风后走出:“夜相,咱们可以走了!”凌曦颔首,率先步出屋门。
蒋欣办事的能力,凌曦看在眼中,甚是满意。
此女子,不似一般闺中小姐,扭扭捏捏,若是让其如她一样,穿上身男装,与男子无二。
未受伤的兵士们,以及城中百姓,得知蒋欣转述凌曦的话语,全行动起来,将大街小巷上,摆放在一起的尸体,用板车运至城郊一处荒坡,挖坑一一掩埋。
紫衣,青衫,两抹纤瘦的身影,踩着明亮的月色,在荒凉的街道上穿行。
夜风吹来,发出阵阵呜咽之声,仿若人们躲在一隅,暗自流泪哽咽。
亲人,这城中每个家庭,都有亲人丧命在战火中,他们心痛得落泪哭泣,再正常不过。
那些身上有伤的,或者年岁大的,行走不便的,以及幼小孩童,一个个裹紧身上的衣衫,目送着那一具具尸体,被兵士和健康的百姓搬到板车上拉走,人人泪流满面,不时地用袖子在脸上抹着。
朝被兵士搬至板车上的尸体看了眼,凌曦心里不由一紧。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绝望,恐惧,企盼……
在被北夷兵手中的马刀砍到那刻,他们绝望,他们恐惧,他们甚至想着能有奇迹出现,所以才有那企盼的神光在目中出现。
然,没有,他们并没有等到奇迹显现,便已死在北夷兵的马刀之下。
眸中视线挪转,凌曦心下暗恼,她为何要晚到那么一天呢?
但凡她早些抵达这里,这些躺在板车上、失去生命体征的人们,或许就不会惨死在北夷兵的马刀下,或许他们目中的绝望、恐惧,在生起的一刹那间,便会消散全无。
冰寒的夜风中,那些为死去亲人送别的百姓,单薄的身子伫立在街边瑟瑟发抖。
“夜相,咱们还要向前走么?”
蒋欣站在凌曦身侧,久不见其挪步前行,于是出言相问。
“走,去前面再看看。”收拢思绪,凌曦淡淡说了句,踏着清冷的月色,迎着冰寒的夜风,继续前行。
“璟,如果你来到北地,看到这些遭受战争苦难的百姓,还会对朝堂政事,不闻不问,无动于衷么?你还会么?他们可都是你的子民。”仰起头,凌曦朝京师方向望了眼,无声呢喃:“璟,别再任性,但愿我回到京师,能看到一个为国为民,尽心竭力的你!”
一辆辆载着死去百姓们尸身的板车,从凌曦与蒋欣身旁行过,凌曦的目光落至那一辆辆板车上时,登时涌现出悲悯之色。那悲悯发自真心,尤为真诚。
令不经意间望向她的蒋欣,只觉她此刻与天地同悲。
壮阔的马雅山绵延数百里地,宛若一只沉睡的巨兽,盘伏在北夷人的大草原上。自远古以来,它盘伏在原地,看着牧民们的欢乐与悲喜,以及草原民族的兴与衰。
数条宽窄不一的河流,相互交织,在月华倾照下,形成一道道织锦玉带,围绕着壮阔威严的马雅山缓缓流淌。
说起来,除过寒冷的冬季不予去想,这片辽阔的草原,受着充足的河流滋润,放眼望去,绿油油一片,实属畜牧牛羊的最佳之所在。
在那春暖花开之季,阳光照耀,数不清的牛羊静默地在草原上游荡觅食,远远望去,宛若一片绿色的巨毯上盛开着各色奇异的花朵。
有黑白相间,有如皓雪般的白,有枣红色等等。
牧民们扬鞭歌唱,马蹄声哒哒响起,那日子过得应是十足畅快。
然,两年前,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却兴起了战争。
战争的始发者,是北夷族的三王子阿如汗,他为了一统草原诸部,不顾其父反对,终率领自己的,所谓黄金部族,对草原上其他各部发起了战争。
两年,战争整整持续了两年,草原各部,终被他一统。而老汗王却因为阿如汗对其他各部发起的战争,在两年前郁郁而终。
老汗王膝下,共有三位皇子,但成气候的也就阿如汗一个。
阿如汗勇猛,睿智,韧劲十足,在草原一统,老汗王去世后,当仁不让地成了这片辽阔草原上的王者。
作为王者,就有他的野心。
草原各部已完全归属于他北夷族,但他并未因此满足,而是将目光方向了中原各国。
是的,他想要称霸整个天下。
世上之事,就是这么地凑巧,正当他琢磨着以何种方式,可一步步蚕食中原各国,说准确些,是要以怎样的手段先从与他们北夷接壤的朝国入手,就有人自动送上门,与他达成协议,只要他近期不定期的对朝国北地百姓进行侵扰,探出朝国兵马上的实力,那么,待他们的协议达成后,北夷将可与其一起均分天下。
受制于人,阿如汗可没有那么蠢。
但,对方想要利用他,他又怎不会反利用对方。
他的这一观点,与云国楚帝针对雾国鸣帝的观点,竟不谋而合。
自古以来,战争是残酷的,草原上整整打了两年的仗,无辜的牧民们死伤无数,且幸存下来的,所过的日子甚是苦不堪言。
尤其是冬日里,他们缺衣少食,生活更无法过得下去。
介于此,以及与他国达成的协议,阿如汗下令他的北夷铁骑,这才开始对朝国北地百姓,进行烧杀抢掠。
白日里,在凌曦赶至甘州,解救下蒋欣,并击退黑衣人,与北夷数千铁骑交手时,草原上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地势最为平坦,且春暖花开之季,水草最为肥美,景致最为怡人之地,在它四周,围绕着不少大小不一的毡帐,外型上,这些毡帐与那巨大的毡帐明显有所不同。
那巨大的、纯白色的毡帐,为据所有毡帐的中心,且是处于地势最高端。
气势上尤为宏伟。
就连它后面那壮阔的马雅山,在它的映衬下,也禁不住显得黯然失色。
毡帐顶部,镶嵌着纯金打造而成的花纹,纹路逼真,打眼一看,就能看到那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形状。
北夷人骁勇善战,自誉为黄金民族,更称他们的勇士是天之雄鹰。
能给帐顶镶嵌如此高贵而雄壮的图案,且能享用这种图案之人,除过大汗阿如汗,还能有哪个?
宏伟的大帐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的气派,尤为苍茫壮阔。
并同时彰显出帐中之人,有着掌控天下的王者气魄。
帐外,驻扎着数万精兵铁骑,随时恭候他们大汗的指令下达。
帐内,这些精兵、铁骑的统率者,这草原上最伟大的王者阿如汗,正端坐在大帐中央的台案后,处理着手中的政务。
而在阿如汗台案一旁的地上,堆放着七八口大木箱,每口箱子的盖子都敞开着,里面有珠宝美玉,玛瑙古董,金银绫罗等等珍奇物件。这些,都是那与阿如汗合作的幕后之人,给予阿如汗的礼物。
“大汗,那朝国右相到甘州城了!”随着这声突兀的声音响起,阿如汗慢慢地抬起头,就见自个的大帐中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皱了皱眉,道:“罗公公到我北夷已有数日,怎还没归国?”被阿如汗称之为罗公公的黑衣人,实名罗贤,乃北堂鸣身边的一位掌事太监,此人不仅精通毒术,就是武功、也不比北堂鸣身边那些一等一的暗卫差。
罗贤揭下遮住脸面的丑陋面具,不阴不阳地笑道:“大汗难道没听到杂家刚才说得话吗?”
“放肆,本大汗岂是你可轻谩的?”阿如汗一掌拍在台案上,注视着罗贤的目光,甚是阴鸷凛然。
罗贤并未被他的威严与盛怒吓到,脚步移动,走至一侧的台案后坐下,缓缓道:“杂家的手被那姓夜的小子伤了,还请大汗传唤名医师为杂家医治伤口!”阿如汗朝他受伤的腕部冷瞥一眼,朝帐外道:“传医师到帐中来。”
“是。”帐外一名兵士应声,不大功夫,一手提药箱的老者,躬身步入帐内,不等他向阿如汗行礼,阿如汗大手一摆,便着其为罗贤诊伤。
过了半晌,那医师为罗贤处理完腕部的伤口,目光无不惋惜道:“这位贵人,您腕部的伤口,多敷几次刀伤药,恢复好是没得问题,但,您……”罗贤于毒术精通,于医术自然也懂些皮毛,听那医师说得话,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
伤口可以恢复,但伤口深处被那流云刀划断的筋脉,却是难以复原的。
他的右手废了,不,不可以,他怎能出一趟宫门,就废了右手,这样的他,皇上岂能还留着重用?
思量到这,罗贤起身,欲前往距离甘州城不远的滨州城,到那寻求名医,为他尽快接上断开的筋脉。
“罗公公腕部受伤,不打算留下来养两天伤么?”阿如汗挥手着医师退下,挑眉问罗贤。
狐狸,这位草原上的王者,简直就是只狐狸,他尚未开口说要离去,对方却已将话讲到了明面上,罗贤心里一阵嘀咕,戴上他那丑陋的面具,面向阿如汗道:“杂家还有其他事要办,就不在这叨扰大汗了!”说着,他便朝帐外走去,突然,他脚步一顿,回过头,又道:“大汗既已收下我皇赠予的礼物,也已与我国签署了协议,那就请大汗别坏了咱们之间的事为好!”
“罗公公,本大汗是那种不讲信义的人吗?”阿如汗脸色阴沉,问罗贤。
罗贤道:“大汗的信义,杂家自然信得过,但是,杂家就怕大汗招架不住朝国右相,到时事情可就不好说了!”说到后面,罗贤的语气,明显有着轻谩之意。
“罗公公慢走,本大汗恕不远送!”阿如汗沉声下了逐客令,罗贤脸上一热,哼唧一声,快步出了大帐。
夜相,天下百姓盛传的夜公子,真就那么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