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虽不能接受,万分的难过,可薛令仪早已经猜到了如今的情况。他们分开时候清羽才三岁大, 如今五年过去了,他又哪里能记得她这个亲娘呢?
可是心里想得通, 眼泪却不断往下落,薛令仪止住了脚步,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你不要躲了, 我不过去就是了。”说着,抬眼看向清羽前面的那个女子,却是赫然一愣, 惊住了。
那女子也在打量薛令仪,如今视线相对,登时面露喜色,啊啊了两声,眼泪便也落了下来。
仿佛巨锤砸在了脑门上,薛令仪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是芍药吗?那个肤白眼润,容貌清丽,好似春日里花朵一般的芍药吗?
薛令仪急速地喘了起来,几步上前拽住了那人,泣不成声道:“你是芍药?”
芍药先是一怔,而后飞速点头,泪水黏在她起伏不平的脸庞上,最终都汇入了嘴里,苦涩如黄连,叫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薛令仪情不自禁地用力,紧紧抓住了芍药的腕子,忽的尖声叫了起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他!是他做的对不对?”
芍药的眼泪滚瓜似的跌落,薛令仪痛苦地就揪住了前襟。
如灵几人只看得惊心动魄,魂不附体。
“娘子。”如灵上前扶住了薛令仪,忧心道:“你先缓缓,先缓缓,好歹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呀!”
芍药虽是悲喜交缠,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喜悦叫她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眼睛看着薛令仪高挺的肚皮,反手抓住了薛令仪的手。她想要说不要激动,肚子里还有孩子,可她的舌头被那个姓吕的割掉了,她只能啊啊啊啊的狂叫着,眼睛里,是不言而喻的惊慌焦急。
薛令仪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伸手在芍药脸上慢慢摩挲着,一寸一寸的抚摸,只觉悲怆又在心口蔓延翻滚。
芍药,这是芍药啊,脑中犹自记得当初头回见面,便被这丫头光洁鲜艳的面容惊住,可如今呢,那细白如玉的脸上,是火燎过后的痕迹,千疮百孔,不忍相看。
“是我对不住你。”薛令仪哽咽着,勉强说了这么一句,抬手拂过脸颊,她只觉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弥补,她在芍药身上犯下的罪过。
芍药却是缓缓摇头,手上比划着,嘴里不自觉啊啊叫着。
薛令仪看不懂手语,但是却心知肚明,芍药是要告诉她,她没事,叫她不要为了她伤心。
可如何能忍住不伤心呢?
薛令仪正痛苦不堪地咬着唇,却听得一阵锁链轻响,她闻声看去,却是清羽慢慢从芍药身后走了出来,伸手揪住了芍药的衣襟,叫了一声:“姨。”眼睛却望向了薛令仪。
陌生的声音听得薛令仪一颗心都碎了,随即,她的视线滑落,在经过某一处的时候猛地一滞,而后面如死灰,死死盯住了那一双揪住了芍药衣袖的手。
瘦骨嶙峋,布满了各种伤口,而在那双细弱的腕子上,是用火金石打造的镣铐,沉甸甸的坠在上面,好似尖锐的刀锋,狠狠戳在了薛令仪的眼珠子上。
她猛地扑将过去,本来臃肿的身子却意外的灵活,一双手死死攥住了颜清羽的手腕,出乎意料的力大无穷。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眸子将颜清羽死死瞪住,瞳孔里翻滚着红色血浪。
薛令仪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疯了一般的将眼睛凑近了去看,那镣铐显然在这孩子的手腕上有些年月了,腕子上有一道灰色泛黑的印子,向肉里凹陷着。
泪水再一次如滂泼大雨般哗哗落下,她抬起脸,泪眼迷蒙,极其痛苦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她的孩子,因为她,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她这个当娘的,真该去死!
“我的孩子——”几个字在嗓子眼里拧着缠着钻了出来,薛令仪痛苦的一颗心都已经麻木了,她颤抖着手颤抖着唇,想要去摸一摸孩子的脸,可颜清羽却是这时候剧烈挣扎,并哭闹了起来。
他的哭声不同于寻常孩子的哭闹声,带着撕心裂肺的尖锐,好似孤狼一般的哀嚎着。别说是薛令仪了,便是一旁的如灵几人,听在耳朵里,都觉得一颗心仿佛被谁攥住了一般,难受得不行。
薛令仪苍白的手猛地抓住了芍药,她已然忘记了芍药不能开口说话的事情,只一个劲儿杂乱无章,翻来覆去的问着一句话。
“他这是怎么了?”
芍药难过地低下了头,泪水顺着脸庞上纵横交错的烧伤滚滚而落。
是的,那个冰雪聪颖的小少爷,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被吕云生关在地窖里的那两年,这个才三岁大的孩子,被活生生关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憨子。
后来又发了一次高烧,没人管,没人问,好歹留下了一条命,然而醒过来后,人就更是憨傻了。他如今已经八岁了,可会说的话只有一个字,就是方才唤她的那个字,姨。
眼泪一串接着一串,仿佛流不尽似的从芍药的眼眶中奔涌而出。她如今口不能言,是个哑巴,又如何能教孩子说话呢?可是当初为了逃出那人间地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她毁了容貌,清羽的身上也布满了烧灼的伤口,他们东躲西藏这么些年,她只能勉强让两个人活着,除了活着,她再没有能力,让他们活得更像个人了。
薛令仪以前是见过傻子的,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是这么哭喊嘶吼的,眼前猛地一黑,脚下便跟着绵软起来。
如灵几人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忙抱住了薛令仪,如锦眼尖,便瞧见了地上的一滩血,先是一怔,而后便直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血,血!”
如灵头蒙眼花,她撩开薛令仪的裙角往下一看,果然鲜红一片,晕眩的圈在眼前来回的旋转,她耳朵发蒙,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在说话。
“去叫人,娘子要生了。”
薛令仪受了刺激,早产了。好在她不是头回生产了,虽然过程漫长艰难了些,但是到底还是生了出来。
等着曹凌得了消息,赶去周家庄的时候,孩子已经用小被子包裹了起来。
如灵见着曹凌来了,立时脸色雪白一片,抖着身子跪倒在地,连请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曹凌眼神凶狠地看了地上这一片人,咬牙切齿道:“娘子若是有个好歹,本王剥了你们的皮!”说着大步朝内卧走去。
撩开帘子,扑鼻便是不曾散尽的血腥味,曹凌征战沙场数年,这样的味道他并不陌生。然而以往只觉得热血沸腾,如今嗅在鼻子里,却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发软。
他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撩开帐子,里面的女人正睡得昏沉,脸色不复往日的嫣红清润,取而代之的,却是苍白如雪。
落了帘子,曹凌轻脚出了屋门,立在门前问道:“她如何了?”
回话的是刘嫂子,战战兢兢,抖着嗓子回道:“回禀王爷,给娘子接生的婆子干了一辈子的接生营生,是咱们庄子出了名的好手。虽是娘子瞧着脸色不好,但是生产却是顺利的。那婆子说,只要好好养着,不出一两个月,便能养了回来。”
曹凌心里稍稍好受了些,这才想起孩子来,问道:“孩子呢?”
刘嫂子忙回道:“在隔间里。”又道:“真是巧了,庄子上有个刚生完孩子的妇人,如今正叫她喂着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