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知道如果问起他国的形式,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熟悉了,“西洋诸国,近百年内,不安于室,狼子野心。”他给出了一个在这个年代看来近乎荒唐的观点。信奉着所及之处莫非黄土的大庆,以及这个时代的学士对于天下与世界的观念,还停留在在陆地的概念上,对于海上来的国家还没有详细的了解。
所幸,薛蟠遇见的是一样离经叛道的宋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引起了宋诠的兴趣。
“怎么说,你可是能再说的再详细一些。”宋诠饶有兴趣地拉薛蟠坐下,想要仔细地听听。却也不知自己能从这样一个小儿身上知道一点什么新鲜的事情。
“学生以为海外诸国远在西洋,却不惜万里来到大庆,这里必定有他们渴望的东西。大庆还是以儒治天下,讲的是和而不同,这般的心胸值得人敬佩,但是所有的底气来自于自身的强大,没有利器以护国,就没有这样的勇气说出不战的言论。先生比学生走的要远,看的也多。
别的不说就说姑苏的阊门一个岸口,这里用的船只多半适用在漕运,是江河的船只。却不知道广粤一带的情况,那里西洋来的船只相比之下更加的坚固,可以穿行大洋。而大庆的船只可以吗?今天的不可以是因为大庆没有这样的海运需求,只是长此以往,在一块我们的技术就会落后于西洋。比较今日的兵器与秦汉的兵器,可以看到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大庆善于陆战,而如果有人从海上进攻的话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倭寇之战尚在昨日,如果换成经常在海上运行的西洋诸国呢?一个生手与一个老兵,相较之下其短已显。”
何尝不是啊,宋诠沉默地喝着茶。这样的事情他在广粤之地游览之后就更是觉得,不过京城里的人没有这样直观的认识罢了。他们和西洋之间,现在总是西洋需求大庆的茶叶、丝绸、瓷器的比例大,这些银子可是实打实的流入了国库,只是对方也不是傻子,这样过于不成比列的交易可以持续很久吗。
如果,没有绝对的武力,那么富有就是一种罪过。
“你想的很远,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只是天下这样看的人不多。”宋诠没有全部肯定薛蟠的说法,在他看来薛蟠还小,这样不同与正统的想法可以有,但万万不可偏。
“学生明白,以四书五经为本的道理。”薛蟠为宋诠续了一杯茶,他当然知道有的事情可以做不能说,有的事情可以说,却不可以照着做。
宋诠满意地看着薛蟠,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能在丁忧的时候,找到一个和心意的弟子。皇商薛家出了一个善读的人到也是一桩美事,不是说商贾有什么不好,只是士农工商,千年如此,万不是现在可以更改的。“薛蟠你不错,可愿意跟我一同看看大庆的名山大川,我也不说教会你贯通古今,但是总能看清一点这天下的变化。”
薛蟠当即下跪,捧上一杯茶高过头,献给宋诠,“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授,明世情,尽己力。”
宋诠接过了茶盏,笑着喝了一口,全了这个简单的礼仪,“我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人,今日喝了你这杯拜师茶,就算是收了你这个弟子。我也没有大的规矩,只是希望你牢记一点,薛蟠你要做个明白人,哪怕是举世皆醉我独醒,也要清醒地看清大庆的道路。但是也要学会做个糊涂人,不必事事计较,有时候难得糊涂也是一种成事的方式。”
“学生谨记。”薛蟠心中感激宋先生,他对于学生的教诲是那样的平实,做人不用太锱铢必较,目光陷在一事一物上,困住了自己的脚步。但是,做人也不能随波逐流,忘记了最初的自己。
☆、14、虎丘耍货记
转眼间薛家人已经在苏州住了大半个月,薛父倒是忙的很,一年之计在于春,三四月份的时候,水路也好、陆路也好都是人来车往的时节,薛父每天都看着各地传回来的消息,盘算着要添些什么货,或者有没有新式的花样可以推出。
相较之下,还是薛母清闲着,没事就和贾敏串串门子,聊聊天,两人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当然有更多的话题。
“要说我刚嫁来江南的时候,倒还是不习惯了一阵子,特别是冬天,这里的冷和京城的那种冷全然不一样。”薛母想起了六七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刚到金陵,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就是家里跟着两个嬷嬷,现在想来着那两个人还都不是为她打算的,这个日子也是有点难过的,好在薛父对她算是真的不错。
“可不是么,这里的冷总是阴冷阴冷的,就算穿再多的衣服也像是挡不住的感觉。那种湿气就是要钻到骨头里去,和北边冷在风力的干燥还是不一样,别看过了这些个年头,我还是习惯不了。”贾敏从嫁给林海就在苏州生活了,也是一个京城人骤然到南边的不适应,但是不同于薛母,林家几代单传,想要后宅就她一个人似乎是不可能的,这般在没有林海的日子里,就更冷了。
“说来大嫂子也算是好福气,蟠儿是个机灵人,你看我,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还没有消息。”贾敏叹了一口气,这成了亲的女人,没有一个孩子傍生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也不怕你笑话,我也算是供奉过送子观音,求过各路神仙了,不怕多问一句,大嫂子你有什么秘方没有?”
薛母当然理解贾敏心里的苦,别看林大人谦谦君子,但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个继承人,或者说哪怕是个女儿,这样总不是那么回事,谁都不希望几代单传就断在自己这里。可是,她也真的没有什么法子,都是顺其自然的。“我也没有什么秘方,只是听大夫说过,这事情你越急它越不来,要放宽了心,冷不丁的就有了。”
贾敏只好摇摇头,她如今是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只是身边的人还有期望,就像上次贾家来信,还说着希望她能怀上一胎,再不济也不能不让小妾们都没有消息,这话说的,她们有没有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已经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有这个命有什么办法。“我是已经认命了,就让他去吧,该来的总会来的。说起来,你还没有来过苏州吧?改日让薛老爷带你去逛逛虎丘,那地真当是热闹,来这里一次不去就可惜了。”
贾敏的这个提议,倒是被薛蟠和宋先生先给用了。
“今日风和日丽,正是适合踏春的日子。蟠儿,下午的课我们就去虎丘上,为师带你看看杂耍,你也想想能从那里面学到点什么。”吃过了午食,宋诠带着薛蟠和当归就一同出了门。
林府就在山塘街的边上,这里虽是商贾云集,却在另在它的后面是闹中取静,有不少的大户人家都在这里安着宅子。可以说半塘以东是深宅大院,红袖画楼,而半塘以西再远开了去,桥过了桥,树远了树,就是一座小山丘的样子,那里就是虎丘了,当然可以沿着山塘街的水道泛舟到那里。只是今天薛蟠和宋先生确是走着去的,一路上倒是看着不少出来踏春的人。
“蟠儿以前在金陵有出来集市玩过吗?”宋诠问着薛蟠,听说他这个徒弟以前生过大病也不一定有机会出去看看。
“还没有,这次我来姑苏是第一次出门,与先生逛集市也是头一遭。”薛蟠说着也是左右张望着店铺,细细地瞧着这个时年里都是什么货物紧俏着。
宋诠见薛蟠也不似一般小孩那样的兴奋,有点不满意,薛蟠着玩心还真是不重,倒是要让他好好见识一下外面的热闹。“前面就是虎丘了,那个小山脚下可有不少的小摊与小铺子,那里有不少杂耍的,你要是喜欢就多买一点也无妨。”
这里说的杂耍可不是表演杂技,而是那些个手工艺人们摆着个小摊,在摊前上演着一出出手工艺的拿手好戏。这边正说着,薛蟠就看到了一个摊前有个制作精美的小人偶正在摊前翻着金斗,那个活龙活现,就像是前世他在城隍庙里看见过的塑料摇摆玩具似得。
“来看看了,会打筋斗的小小子了。这是玄山上的翠竹做的,这一个活泛,给您娃儿捎一个。”摊主叫卖着,又拿出了另一个短褂着色不一样的,放在对面表演了起来,就像是这两个金斗小子在相互表演似得。薛蟠上前问道,“这一个怎么卖?”
“小娃想要啊,这可是好玩了,你看这边穿着红衣服的三十文一个,那里穿着一套武打服的六十文。”
这是根据两种不同装扮来定的价,薛蟠看着这些东西,做工精良,没有毛竹没有磨平的粗糙感,示意当归多买几个,就当是给家里小孩带的礼物了。
“蟠儿,买这些是送给弟弟玩?”宋诠看着当归手中的金斗小子,觉着这才是孩子的样子。
“是给蝌儿带的,先生我们也去那家小铺子看看吧,那个沙子灯做的不错,我想给姨夫他们带几个,先生喜欢吗?”薛蟠指向的地方是一家小门面的铺子,不过倒是人头攒动的,那里倒是青年人多一点,细一看那里挂着的都是各色各样的琉璃灯。
“蟠儿的眼光不错,那个东西都是受欢迎的很。原本是从广粤那里来的,只有白的和绿的两个颜色,不过到了江南这里就发展出了不同的花色了。”宋诠指着那个描着五彩祥云衬托着飞凤朝天的灯罩,“这灯盘灯架都是铜锡铸就的,照着琉璃的罩子,待点亮烛火,真的是有种凤翔云中的感觉。”
薛蟠又选了一个素净一点的花色,上面有几朵粉色莲花,那含苞待放的藏着莲莲圆盘中,倒也别有趣味。再一看上面还有几条锦鲤,等安置好烛火了的时候,就能透出一番游鳞跳跃的景致来。
“先生,这个放在你的屋里正好,和那幅夏日莲花图正好做个伴。”薛蟠又选了几个给林海与薛父他们带去,这样精致的东西薛母也会喜欢。
这厢宋诠对着那个莲花游鱼灯不住点头,真的是栩栩如生。而那一头薛蟠看到了边上的一家店,里面具是惟妙惟肖的泥人儿戏。
薛蟠被那一组全家福吸引了注意力,就看到着一个小盘子上,布置着泥捏的家具从桌子到各式的椅子,边上还配有茶几。近着一看,上面的茶碗也是相对应的摆着呢。再说从主桌到次席,有穿着各色衣服的人物,那老爷是穿官服的纱帽朱袍,也有着长袍青衫的读书人,竖着小儿发髻的孩子,还有着一个宽袖窄袄的夫人,边上的那一位甚至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真的是巧夺天工,在这方寸之地,呈现出了这样丰富的内容,有种微缩景观的意思,这就是当初纪昀在草堂笔记中说的‘虎丘泥孩一床’了吧。这里的泥人闻名天下,每一组都是一个故事,那可不光是衣着上的颜色鲜丽,更是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表情,或严厉或大笑,就说那个婴孩就像是睁大眼睛,想要玩耍的样子。看着那些个小人脸上的表情,就能猜测他们经历着什么事情,真的是一对泥人一出戏。
“你可知道《岁时广纪》里对这手艺是怎么说的?”宋诠看着入神的薛蟠问了一句。
“惟苏州极工,天下第一。”薛蟠以前是没有时间来关心这种东西,这冷不丁的第一次看到,可不是在博物馆里看到那些个褪色的,缺胳膊少腿的物件,站在这个左边一对武松打武,右边一个贵妃醉酒的泥人堆里,真的是感觉到了这个年代的人工艺发展的精湛,这些个泥人变成了一种泥捏戏文,它们自顾自的演着一出戏,那是一种后来的时岁里不复存在的美。
“可不是天下第一么,今天我们是来对了吧。”宋诠等薛蟠左挑右选带了不少之后,意犹未尽的离开了虎丘。
“先生,可是我们还没有上虎丘呢。”薛蟠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去这座刻满了各种传说也好诗文也好的地方看一看。
宋诠摸摸胡子,他笑了起来,“本来我就是带你来看这些个玩意的,好让你活络一下,不是总堆在书里。”
薛蟠憨憨的笑着,他知道这是先生带他长见识来着,他也被这样的手工艺震惊到了。“平时看着家里的西洋钟觉得精巧,想着大师傅仿制它们的时候,做的就比洋人刚刚带来时候的好。现在看着这些真正民间的东西,才相信高手就在民间的道理。”
“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不可能样样精通,而真正手熟的就是那些个常常制作的老师傅们,他们的手艺是熟能生巧。有时候,为师觉得这样的东西,也是值得被记录下来的,如果能画下来就更好,这是直接反应大清朝风貌的东西,待百年之后,后人看的时候,不用凭空想象,而是真切的感受到。”
薛蟠却是想的更远一点,何不把这种工艺的流程也记述下来,要知道后来失传的工艺可是多的很,远的不说就是当下宋朝烧窑的那些方法就已经不知道了,以后能不能重复这样的工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