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头顶上的天空看起来彷佛是黑色的,又像是褪过色的红色。
我一边走着,一边拼命寻找着某个东西。
四周不论远近布满了一间间的工厂,看起来犹如一座灯火通明的要塞。偏黄绿色的强光正照耀着弯弯曲曲的管线及外露的钢骨。无论是光线还是钢骨,都排列得很有规律。斜前方的铁梯和小巧的架梯则架在上头。
周围充满着海的气息,还有金属的味道。
好孤单,好害怕。但却有着一种令人怀念到心痛的感觉。
哭泣着。一股悲伤正被燃烧着。
像是即将被遗忘在这里,埋没在这里。
*
醒过来时,玲夫发现自己身处在见惯的自己的房间里。
——那是什么?
刚刚的梦明明是第一次看到的景象,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好悲伤,而且有人在哭泣着。在那个地方哭泣的人——是我吗?
想到这里,玲夫便从床上起身。
那个女孩,还在家里吗?那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昨天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吃了晚饭后竟在房里哭了。
在房里哭泣……
光是回想起她的哭泣声,就让人的心情难以平静。在那之后,玲夫只能无能为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且度过了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要骂我没出息就尽管骂吧!我就是做不到。
所以说,真的没事吗?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爸妈发现。
今天早上家里也是一片死寂。
玲夫轻轻地走下阶梯,除了平时父母亲当作寝室的和室房门关闭着以外,其他地方都和昨晚没什么不同。现在已经是父亲不在家的时间,母亲应该还在睡吧?玲夫走到厨房,随手将营养谷片倒入碗中,然后连同牛奶一起放在托盘上,再拿着托盘再回到二楼。
叩叩:
「是我。」
玲夫轻轻地敲门,并且压低了音量朝房里呼唤。她还在吗?总觉得昨天的事情要说是一场梦,未免太过真实了一点。
……嗯……
先是传来一个胡乱应答的声音,接着房门被从里面开启。
「早安!」
真的还在。女孩轻柔的头发因为刚起床的缘故而乱成一团。玲夫快速地走进房间,房里还闻得到她睡觉时呼吸的气息。原来就算是女孩子也会有这种味道。
「吃吧!」
玲夫把呈着营养谷片的托盘递向女孩。
「真的?」
女孩向玲夫道谢,开心地接过托盘,然后拿起放在碗旁的汤匙,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她整个人坐在地板上,把腿斜摆着。看起来还是那么纤细,膝盖也圆圆的。
「好好吃喔,一早就吃这种点心真的好吗?」
「那不是点心。」
玲夫简单地向女孩说明,虽然是巧克力口味,但却含有均衡的营养。
「哇——好厉害喔!明明吃起来像点心,却是正餐啊。」
女孩边感到新鲜边继续吃着。关于营养谷片的讯息没有传到监狱里吗?话又说回来,女孩身上毫不掩饰的锁骨,还有留着床单痕迹的腿,全都让人看得沉不住气。
「我问妳。」
「嗯?」
两个人四目相交。她的眼睛真大,不过眼皮似乎有一点点浮肿?然而玲夫又无法问她『你昨天有哭对不对?』。毕竟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真的很悲伤,让人看了有种难以释怀的咸觉。但是现在女孩却像是根本没发生过那件事似的,笑得十分开心。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朝窗外看出去,今天早晨的太阳依旧很明亮。
「要怎么办呢?」
「别问我!」
「哈哈。总而言之,我想要先充分享受一下尘世。」
到底是从哪里学来那词的?难道说谦看了什么年代久违的警察连续剧吗?
「你没打算回去吗?」
「你说谦的牢房里吗?」
「你这么强调,会让我说不太出口。」
虽然玲夫昨天脱口要她回牢里去,但可以想象得出,那里应该不会是个舒适的地方。
「玲夫那么想要我回去吗?」
「与其那样说……」
「啊,我懂了。玲夫是希望谦赶快醒过来吧。」
「……算是吧。」
比起女孩的话语,她那轻柔甜美的笑容更让玲夫感到困惑。
「谦好过分喔,害家人这么担心。」
女孩甜美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来。做出一个看起来一半难过、一半则像是在责怪谦的奇妙表情。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么消沉的表情。由于原本长得很漂亮,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有些可怕。
「再说,他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吐了口气,玲夫望着谦堆放在床铺旁的一套六十集的漫画书背说道。
「等他醒过来,我一定要先问清楚这一件事。」
玲夫记得谦很喜欢这套漫画,平常总是会拿起来翻阅。虽然玲夫也曾学着拿起来看,但却老是记不得故事里中国武将的名字,只好作罢。
「那大概也是一把钥匙吧。」
「钥匙?你昨天是不是也提到过?」
「有吗?」
「有。你说过就算想要回去,如果没有钥匙也——之类的。」
——玲夫?你在楼上吗?
糟糕!是妈妈的声音。看来不小心发出太大的声音了。
「我马上要出门了。」
玲夫打开房门,朝楼下喊了一声,接着又急忙地向女孩说道:
「我现在要去上学了,你就待在我的房间等吧。在我妈妈出门前,绝对不可以离开。要看电视可以,但别开声音。」
「了解。」
「等我回来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收到。」
蓉说话的时候偶尔会显得太过客气但这女孩则是偶尔会冒出颇男性化的用语。明明外表看起来那么甜美,怎么看都是女孩子,真奇怪。虽然说这样的违和戚也算是种魅力——不对!扯到哪里去了!
「玲夫。」
玲夫收拾掉盘子,正打算离开谦的房间时,女孩突然揪住他的袖子。
「干嘛?」
「谢谢。」
女孩缓缓地垂下了带着直挺挺睫毛的眼睛。低头向玲夫道谢。
「这没什么。」
这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玲夫努力想忘掉从被揪住的袖子一路爬上来的酸甜滋味,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梯。
今天在学校里的感觉依旧带着点痛苦。
课表上连续两小时的体育课,对于睡眠不足的玲夫来说实在很难熬。
正当他回到教室里,打算趁下一堂课好好补眠时,却发现女同学们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虽然玲夫原本就被女同学归类为『不怎么爱理人』+『喔,就是那个话题人物的弟弟呀』,一向不怎么受欢迎。但今天他一走进教室就感觉到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
怎么搞的?这气氛真让人讨厌。
玲夫一脸不悦地回到座位上,但是当他看到桌面时,不由得感到一阵错愕。
桌上居然放着一张拿玲夫开玩笑的涂鸦纸条。
影印用的白纸上,用铅笔画着一个男孩,他的手脚弯弯曲曲,像是被拧过的抹布,一边说着『我是一个有名的可怜人,你们快点安慰我~』一边下流地追着女孩子,还哭得满脸都是鼻涕。
除了台词之外,旁边还有『哥哥是植物人』、『悲剧性人物』等解说文字。
而这个悲剧性人物的旁边,又画着一个同样弯弯曲曲的长发女孩。
女孩脸上戴着眼睛,旁边还写着『ㄍㄨㄏㄨㄛ』这样的奇怪解说文,做出又生气又好笑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那堆注音是想表达什么,但这画的一定是蓉。
……无聊透顶。
简直是小学生的涂鸦。
一定是在上课的时候画的,然后故意放在这里给我看。
无聊……
「唔……」
玲夫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因为努力压抑着自己就快爆发出来的愤怒,所以感到有点想吐。
而且这张涂鸦还十分下流用写着『不准碰』、『敢替他拿掉的人就判死刑』的红色标签贴着。用来防止有人为了玲夫着想而把涂鸦丢掉,以将会报复作为威胁。
——他在看了!
耳朵旁听到这样的细语声,玲夫回头望去,一群人正聚集在靠走廊的墙角边座位上,并且同时撇过头去。那是一群染了头发,还在眼睛附近涂上古怪黑色的女学生。虽然玲夫从来没有和她们说过话,但她们平常总是喜欢大声聊天,十分引人注意。尽管她们并没有注视玲夫,但嘴角却微弯着,像是在强忍着笑意。
玲夫将自己还在颤抖的手塞进口袋里。
要是大闹或怒吼,就是自己认输了。
那些家伙以为我现在正为了谦的事情受到世人瞩目而得意忘形。因为我常逃学,也不太和别人说话,才被认为是沉醉在不幸当中。如果我现在生气,肯定会更加变成她们的笑柄。
我无所谓,想笑就尽管笑;但故意丑化蓉,还说谦是『植物人』,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故意把那种东西放在我的面前,还说谁敢碰就要判死刑?你们还算不算是个人啊?原来这种人就在同一间教室里啊……
玲夫不断地忍耐着,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愤怒中还多了若干的绝望及痛苦。靠近胃的地方似乎正在痉挛着,使得玲夫难以忍受想吐的感觉,只好走出教室。要是在那里吐了出来,恐怕又会变成她们新的涂鸦题材。
离开教室后,玲夫的身体开始冒出冷汗。我是不是选择自虐性地开自己玩笑,或者是装作毫不在意比较好?如果你们遇到相同的状况,能够承受得了吗?
「唔……」
「玲夫!」
——?
「你的脸色很差耶,还好吧?」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生跑向弯着身体的玲夫。但是……
「……你怎么!」
「糟糕!」
「还敢说什么糟糕!」
为什么你——该死!我甚至不知道这家伙的名字——这个自称逃犯的可疑女孩会在这里?而且还穿着我们学校的体育服!
「哇啊啊!」
女孩迅速转过身子,轻盈地沿着走廊逃跑,绑成两个麻花辫的长发也跟着身体飘来飘去。看来她想要混在高中生里还嫌太年幼了,过长的运动裤让她跑得非常吃力。她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衣服的?更令人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会在学校里?
「给我站住!?
「哇哈哈!对不起嘛——!」
被玲夫追逐的女孩,一路逃进了学校图书馆。由于下课休息时间已经接近尾声,有几名学生开始离开图书馆,当然也有一些学生正在里头自修。这里禁止大喊或跑步,就在玲夫紧急煞住脚步的时候,女孩趁机掀起了柜台出入口的木板,并且溜了进去。站在里头的学生则朝她说了声『欢迎回来』。
「咦?怎么连玲夫也来了?」
一个带着轻柔长发的女孩朝玲夫露出笑容——
「为什么?」
为什么蓉会向这家伙说『欢迎回来』?拜托你把事情说明清楚。
「你看起来真有精神呢。」
呃,其实我刚才差点就要吐了……算了,不提也罢。
「请进。」
为了答复玲夫充满疑问的眼神,蓉将柜台后方隔间的门打开。
里头是一间像是会议室的准备室,于是三个人便面对面地坐在宽桌的三个方向。
「其实昨天,我有看到她一眼。」
蓉把双手放到桌上,细长的手指交错着,一边向玲夫说道。
「拿晚餐到玲夫家去的时候。」
「什么?」
你说这家伙?玲夫用手指向穿着运动服的女孩,而被指的女孩也跟着说道:
「我也从里面朝门口看了一眼。」
可是昨晚两个人的态度却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异状。
「因为玲夫说自己一个人在家,所以我想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欺骗你的。」
蓉缩着纤细的肩膀,深深地点头致歉。
「你生气了吗?」
「……没有。」
虽然感到很讶异,但我并没有在生气。相反的直到刚才部还火冒三丈的感觉,现在反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呼——」
总而言之,先试着吸一口气放松身体。女孩和蓉所释放出来的温柔气息,仿佛像是在治愈着玲夫胸口上被刺出的大洞。
不过——
「你为什么跑来学校?我明明叫你在房间等我回去啊。」
「你又没有说要一直待在房间。我是等妈妈出去之后才离开房间的。」
女孩嘟着嘴说道。
「嘎嘎——」
接着她便把脚放到有滑轮的椅子上,整个人连同椅子转个不停。
「停下来,不要乱玩椅子。」
「你看这个。是我捡来的喔,橘子星人~」
「烦耶!」
玲夫二话不说就举起手,用指头把女孩亮到他眼前的卡通人物手机吊饰弹飞。女孩惊叫了声,慌张地跑去捡起来。
「她说自己一个人很无聊,所以跑出来享受尘世乐趣。」
怎么连蓉也开始用奇怪的黑话。
「总而言之,我本来想学玲夫跑来学校玩,结果躲在校门附近的时候,蓉就注意到我了。」
——你是来找玲夫的?
对!
可是你穿那样不能进来唷。
真的吗?那我要穿什么才能进去?
那……我把体育服借妳穿好了?
——经过像这样的对话,女孩便成功地潜入学校。
「这样好吗?」
仔细一看,女孩的体育服左胸上还绣着「飞泽」二字。
「不要紧,反正老师不会到这里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那也很重要,不过我说的是蓉。」
「我?」
蓉做出不解的表情。
「因为这家伙——」
玲夫原本打算说『妳不在意她是谁,还有跟我是什么关系吗』。但又想到自己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是从谦的心里逃狱出来的对不对?」
「哇哈!」
玲夫忍不住发出女孩常用的惊叹声。
「你告诉她了?」
「因为人家想不到要编什么谎话嘛。」
「你相信啊?」
「玲夫不是也相信她吗?」
「……」
玲夫来回望着女孩和蓉,又感到一阵虚脱。
蓉突然凑向玲夫的耳朵,小声地说道:
「谦之所以一直没办法醒来,真的是因为这女孩逃狱的关系吗?」
玲夫忍不住心头一震。一来因为这句话的内容,同时也因为蓉靠得这么近。
看到玲夫望向自己,女孩轻轻地挥挥手,天真无邪地笑着。
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是我和蓉,还有这家伙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既然如此,想再蒙混过去也没办法了。换个角度想,总比一个人烦恼这问题来得轻松吧。
「我了解了。」
蓉轻轻竖起食指,做了个笑容。她是真的完全相信吗?还是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然后呢?玲夫。」
「怎么了?」
「听说这女孩没有名字呢。」
「……喔。」
「真惊人耶!」
女孩彷佛事不关己似的点头说道。
「你还真的没有名字啊?」
原以为只是自己一直没机会问而已。
「那就让玲夫替她取个名字吧。」
「为什么要我来取?」
「因为第一个找到这女孩的人是玲夫呀。」
「呃,正确地说应该是她找到我才对。」
「别管那么多了,就帮她取个名字吧!」
明明语气很平和,但蓉的话却和命令没两样。
「……那就……」
尽管玲夫不太情愿地点了头,但才想两秒钟就举白旗投降了。身为把猫取名叫可洛的兄长之弟,想为女孩子取个好名字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欸,玲夫。」
——如果帮人家想出一个好名字,胸部可以给你摸喔!
「你、你白痴喔!」
女孩对着刚才与蓉耳语时不同边的耳朵如此说道,搞得玲夫方寸大乱。
这家伙。明明看起来很笨,但还真是大意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