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令仪嘴里咬着一枚兰花枣吃得正是香甜,闻言不觉一怔,心说这丫头看似憨傻,可要紧的事儿上却是个心眼儿明白的。于是低笑了一声,叹道:“你倒是于这事儿上很是有些心得。”
如碧立时咧嘴笑道:“奴婢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我娘说给我听的。”
薛令仪咽了那甜滋滋的枣儿,又捡了如碧剥好的栗子搁在嘴里,心说这丫头虽是嘴上像把漏勺,什么都敢说,却真是个憨直的性子。
等着半下午的时候,织香苑的孔儒人孔雪英提了一篮子新鲜的果子,又登门拜访了。
虽是后头知道了,那一日,王爷并不曾随着那孔儒人去了她的院子,原是有人来寻王爷,王爷转脚去了前院儿。只如碧这里仍旧警惕着孔儒人,把她当作了踩着她娘子往上爬的第一可恶之人,每每见了面,却是难得有好脸色。
因着这事儿私下里如灵骂了如碧好几回,偏这丫头是个死心眼儿,虽是挨了骂稍稍有所收敛,可一见着孔儒人,那张脸不由自主的,便拉长了好几寸来。
孔雪英自来是个性子纤细柔和的,哪里瞧不出如碧的态度,只是如今她也是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便是瞧出来了,心里难受了,也只能厚着脸皮当作无知,照旧频频登了这关雎楼的大门。
她也是没法子,她父亲和哥哥还指望着她在王爷面前能得了一些脸面来,好惠泽了他们。她背负着家人的期待,是父兄前程的指望,如何还能顾忌了她那点子的脸面自尊。
原先在王妃那里,她也是小心伺候了好几年,精力没少出,却始终得不到一张好脸,后头王妃彻底失了宠,她便去了李夫人那里,却也是频频吃了冷羹。至于孙侧妃那一干人,都已是失宠之人,顾及自己已是不易,也容不得她去再沾了光来。
正是无奈何,偏来了个薛娘子,虽是恩宠荣盛,是府里头的第一人,可这薛氏后无家人,原是个无依无靠的,她这时候投靠了来,两人抱团取暖,互为依靠,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碧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这女人脸皮厚,心眼儿孬,可薛令仪却是看得透透的。
当初在赵家,她娘也如她一般摸样,背无家人,却深受主君的宠爱。那时候,她那养父赵世荣除却正妻罗氏,还有一个姨娘辛氏。见她娘受宠,又身影孤单,那辛氏便投靠了来。
她娘也如孔儒人这般作想,以为两人抱团取暖,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去面对着来自正妻罗氏的嫉恨。岂料好日子没过多久,这辛氏却是私下里得了罗氏的授意,靠着她娘对她的信任,差点害的她和她娘一起命归黄泉。
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她那养父和罗氏好一顿大闹,后来,便带着她和她娘从赵家搬了出来,在十里巷买了一套两进的房子,将她娘俩安置了进去。
如此,薛令仪虽是有意顺水推舟,送了这个人情给这孔儒人,但心里头却是打定了主意,在这庭院深深的王府后宅里,她再不会去寻了曹凌的任何女人,做了她的同盟好友来。
彼时天光大盛,薛令仪立于廊下,见那孔儒人扶着个丫头下了石阶,进了游廊,远远地走了来。
孔雪英今个儿这一身儿是用心打扮了的,水碧色的锦缎褙子,两片衣襟上头绣着一整副的折枝水莲,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百褶长裙,端的是富贵清雅,秀美雅致。上头也是干干净净的,满头乌发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只簪了几朵青蓝玉雕出来的富贵花,配了一根玉石长簪,两个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葫芦形的玉石耳坠子于阳光下正是莹莹发光。
如碧一旁扶着薛令仪,嘴里发酸道:“瞧她这身儿打扮,说是来和娘子说话,却也不知道到底来做什么下贱勾当呢!”
薛令仪纤眉一挑,眼见那孔儒人将至,低声呵斥道:“你回自家屋里呆着,不许你在身边儿伺候。”
如碧立时委屈道:“娘子——”
“还不快走!”薛令仪冷冷甩了这一句,脸上泛起轻笑,上前几步道:“姐姐来了。”
孔雪英忙几步上前扶住了薛令仪,嗔笑道:“瞧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还专门出来迎我不成?”
薛令仪笑道:“原是我坐乏了,出来走几步,顺道也迎一迎姐姐。”
孔雪英抿着唇浅笑:“我便说呢,原也不曾出门迎过我,怎的今个儿却这般客气周到了。”
两人说着,就一道进了屋里。至于旁边一脸哀伤幽愤,慢慢离去的如碧,竟是无人去理会她。
饶是孔雪英来这关雎楼的回数也是不少了,可每每进了来,都不免心里头暗羡这里面的富贵锦绣。这样的屋子,怕是她这辈子都难住上了。
“姐姐请坐。”薛令仪在榻上坐下,便笑着请了孔雪英也坐。
孔雪英一时坐下,笑道:“今个儿我得了些新鲜果子,心里想着妹妹,就送了过来。虽是知道妹妹这里自来不会缺什么,只是这是姐姐的一片心意,还请妹妹不要嫌弃了。”
薛令仪笑道:“姐姐客气了,既是姐姐的一片心意,妹妹自然感激万分,哪里还会嫌弃。”说着同如灵笑道:“拿下去清洗了。”又同孔雪英笑道:“这般的好果子,我与姐姐一同享用。”
她的眼神闪烁,语气中分明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暧昧,孔雪英躲避开了薛令仪望过来的视线,微垂眼睫,雪白如玉的脸上,原来清淡温雅的笑意忽就热烈了起来,竟是在两颊上,飞起了两片浅浅的红晕来。
她该是没听错了意思的,孔雪英心想,一定是没有听错的。
薛令仪却已经移开了眼睛,望着雪白墙壁上挂的那副二湘图,唇角勾了勾,翘起一抹淡笑来。既是都想来同她做姐妹,效仿了娥皇女英的前事来,她便如了她们的心愿便是!
两人对坐半晌,谈诗说词的,很快便到了将吃夕食的时候,毫无意外的,孔儒人如愿地见着了曹凌。
曹凌今个儿手里头又提了一个檀木匣子,这匣子比之前那个装着一套宝石金簪子的匣子大了些,外头没有裹了锦缎,薛令仪隔了老远,隐约瞧见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了一些繁复雍容的花纹来。
“王爷金安。”碍着孔儒人在场,薛令仪不好连个样子也不做,便起身微微福了福,做了个万福礼。但是因着她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却也只是略略矮了矮身子。
然而便是这般,也叫曹凌不高兴了,几步上前扶住了薛令仪,目露责备,可语调却温柔似水,说道:“你这丫头,这几日不是不行这些子虚礼了,怎的今个儿故态复萌,又开始了。”眼神儿一瞥,立时醒悟,将身子略直了直,语气颇为冷淡地说道:“你在这儿啊!”这话却是同孔儒人说的。
孔雪英脸上原本的红晕变作了飞霞,热辣辣,滚烫烫的。她这不是激动的,原是羞得了。
虽是来之前,便已然抛去了那自尊和自爱,只是眼睁睁看着王爷眼里头就只有这个薛氏,半点都没有她,连同她们说话的语调,都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如此的对垒分明的,实在是叫她有些无地自容了。
“王爷金安。”孔雪英迟了一步,蹲了个规规矩矩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万福礼来。
曹凌不以为然,随意叫了声起,便将那匣子递给了一旁的如灵。
“拿去里屋搁着。”曹凌道。
分明曹凌说这话语气平常,没有任何的波澜异样,只是孔雪英脸上的飞霞,却忽就成了满脸的通红。
她想,她果然是个外人,是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不然,这匣子大约要放在她手边的这小几上,然后王爷会和这薛氏,蜜里调油地一同打开了这匣子,分享着只属于他们的浓情蜜意。
孔雪英憋不住了,她想要立时离开。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孔雪英,心里忽就生出了一丝丝的怜悯来。
那时候在赵家三房的沉香榭住着,那辛氏同她那养父,还有她娘在一处的时候,便时常会有这样满面红光的模样。便是那眼里的神色,也同这孔儒人一模一样。分明有着渴望,可更多的,却是躲闪隐藏的不甘和羞愤。那时候她还看不明白,可如今她却是明白了。
薛令仪笑着去拉孔雪英:“姐姐站着做什么,赶紧坐下了。”又同曹凌笑道:“王爷快瞧,孔姐姐绣工了得,便是京都里锦衣坊做出来的花样子,放在一处也能堪比一二!”
曹凌随着薛令仪的视线看了过去,却见那榻上的黑漆嵌螺钿梅花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子,还有一个绣绷子,上头是绣了一半儿的小儿折花图。